顾灵芷话说到这份上了,张九也不好再说什么。
卞安一拂袖,已经抱着琴走了。
目送两人离开,顾灵芷转身朝向玉竹一笑。
玉竹一手拿着玉箫,一手扶在栏杆上,偏头看她,笑而不语。
那日与卞安合奏的,的确是她,而不是玉竹。
去年冬月,初雪过后不久,顾灵芷约玉竹到城郊玩耍。恰逢天上下起小雪,他们便租了一艘船,到湖上泛舟赏雪。
中途,雪越下越大,他们远远见着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有一处凉亭,便让船夫把船摇了过去。
两人在凉亭中等雪停,又没有别的事好做,顾灵芷知道玉竹外出必定随身带着箫,便问他借了箫来,吹奏了一曲玉竹新近教给她的青山隐。
却不想,湖面上忽然传来琴声,暗暗与她吹奏的箫声相合。
她觉着好玩,便继续吹奏下去。
两人合奏完了一曲,才见湖上一小舟悠悠而来,到了小岛的岸边。
那人上来之后,递过一张名帖。顾灵芷知他有结识之意,但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姓名。只瞧着那公子长相清俊,微有些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一开口,声音却洪亮沉稳。
于是,便只记下了他的名字。
此后,因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很快忘了这件事,也不知道这位卞公子如何寻来了倚翠苑。
方才她恰好瞥见玉竹在,便扯了他出来,挡一挡卞安。
玉竹擅吹箫,而且她的吹箫也是玉竹所授,可算是她半个师父,让玉竹仿作她的吹奏并不难。所以,才得以骗过卞安。
“姑娘这唬人的本事,”茜桃纤腰一扭,扯着顾灵芷手中的帕子轻轻一揪,将自己的帕子扯了回来,道:“可是见长啊。”
“你也不错。”顾灵芷瞥她一眼,“方才与我一唱一和,很是会看眼色嘛。”
“姑娘说笑了,”茜桃道:“这可是倚翠苑姑娘入门的第一课。”说着,眼波一飞,越过院里的花树,直落在对面一座小楼拐角处。
顾灵芷视线顺着她一掠,看见了那里站着的人。
她下意识欲调戏两句,心念一转,却只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穆公子很闲嘛。”
穆霈云淡笑着从屋檐下的阴影步出,道:“刚好路过。”
夹在两人中央的茜桃把裙摆一提,往台阶踏出一步,正要离开,顾灵芷抬手一抓,茜桃灵巧一躲,连带一欠身,道:“不打扰二位。”
顾灵芷给她使眼色,道:“你跑什么?”
茜桃提着裙摆一转身,笑吟吟地回看一眼,说:“明眼人都看得出二位有故事,何况茜桃?再者,姑娘可是刚夸过茜桃会看眼色。”
顾灵芷瞪她:“你皮痒了是吧?”
说着,装作就要去追。
“月下盗梅,以舞抵债。冬雪泛舟,琴音相和。”穆霈云一横身,拦住了顾灵芷的去路,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顾姑娘撩人的花样真是多。”
“穆公子这语气……”
顾灵芷挑眉看他,眼底有笑意,她视线与他一接,而后一滞,那抹笑意渐渐褪去,眸光变得冷静克制,又换回了那不冷不热的语气,道:“怎么像是在质问人?”
“不敢。”
嘴上如此说着,可他身形丝毫不动,依旧挡在顾灵芷面前。
顾灵芷瞥了一眼,茜桃早已走远了,躲在二楼栏杆处的玉竹也不见了人影。后院里出奇的安静,连路过的婢子也不见一人。
今日无风,却有枝头的花儿开至极盛,颓然落下偏偏萎黄的花瓣来。
“穆公子来很长时间了?”顾灵芷抬眸看他:“想来方才我与那两位公子的对话,穆公子是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
他嘴角一勾,“方才所见,的确让穆某大开眼界。”
朱唇一动,她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生生忍住了,只轻“嗯”了一声,转身往画室去。
她心不在焉,走路只仰头往前看,忘了留神脚下,才走两步便被画室的门槛绊了一下。
腰上一紧,她稳稳地站住了,整个人贴在他身前,耳边有微小而清晰的“咚咚”声。
她微有片刻的乱神,以为那声音来自她的心跳。
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她正被他搂住,靠在他胸前。
那声音,该是来自他的胸腔。
雄浑有力,和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一样。
礼节克制,但又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
他身上衣服沾染着倚翠苑内的熏香味道,但却没有别的女子的脂粉香,或者女子常用的香料。
“在下觉着……”他的声音轻轻在她耳畔响起。
从认识以来,她很少见他这般压低声音,将每一个字咬得清晰又缓慢地来说一句话。
他的声音本身带着一种清冽,可以放缓语速和调低音量时,愈发带着一种浅慢低吟的味道。
克制,又蛊惑。
这偏是她最喜欢的一种。
他的呼吸就喷在她左后颈处。
微有些痒,还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他说:“还有颇多地方需要请姑娘赐教。”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他的。
那“咚咚”的声音一下下敲击在她心房,像有人在里头擂着一面大鼓。
怪异的是,这声音还有些熟悉。
她视线有些涣散,意识开始迷乱。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然后轰然一片雪白。但在那片雪白中,他仍旧是这样的姿态抱着她。
天地寂静无声,只有他们,再无别物。
他似乎低头在和她说什么话,可又听不清,她欲静下心来分辨他说的字句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她的四肢,要生生将她的意识与现在这个躯壳分离。
她疼得一抽搐,可意识仍旧是钝钝的,动作也迟缓
他比她更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反常,贴近问了一句:“怎么了?”
那声音,那关切,分明是来自她身后的这个人。
这一个……
叫穆霈云的人。
顾灵芷抬眸,看向画室内桌上放着的一面巨大的铜镜。
那是平日里姑娘们画自画像,或者梳妆时用的。
铜镜里的两个人,分明是他们。
可……
又不像是他们。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甚至动作……
可她却像是在看别人一样。
顾灵芷一怔。
而后想起另一件事来。
心中蓦地一寒。
“你的手很凉。”他道。
他不知何时抓住了她垂落在身侧的手。
那宽厚温暖的掌心,轻易地将她纤细的五指包裹起来。
她眸光一黯,想要退开却无路可退,只得往前迈了一步。
“多谢公子。”她轻轻把右手从他掌心抽离出来。
他缓缓松开环住她腰间的手,看她踏入画室,转身看向自己。她眸中神色虽未变,但他敏锐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顾灵芷故意顺着他方才意味不明的话往下问,“公子想我怎么赐教?”她扬眸看向他,道:“不知穆公子看上了哪家姑娘,需要我帮忙?”
说罢,她又是一莞尔。
“不是姑娘的话,”她笑道:“是别的公子也行。”她静静看着他:“公子若想我帮忙,还请将那人的家世、样貌和喜好一一列举出来。”
穆霈云立在门外,一言不发,安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撩人这个事情嘛……”
顾灵芷声音轻快,神情轻松,看着和平素并无太大不同,只眼中多了几分认真,语气也更真诚,似是真心想要帮助他,而非暗含嘲讽,或者另有所指。
“得要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保证一副药,”她笑道,举手比了个动作,说:“手到擒来。”
穆霈云垂手而立,听她说完了这一大通,才微敛眸,道:“好。”
顾灵芷挑眉看他,他这一个“好”字,到底要说什么。
此时,院子里的浓雾微散,但天色仍旧灰暗浓稠,似有沉重的雾气笼罩在天际。
浓得化不开的大雾,同样笼罩着皇城。
淑妃和德妃两人出门时,都是一怔。
谁也没有想到,今日是这样的一个大雾天,更没有想到,眼看时间靠近正午了,天上的大雾仍旧没有散开的意思。
可她们既答应要去贤妃的芍药宴,自然不好临时改主意。而且,天气这样不好,贤妃那边也没有来信说取消。
于是,便仍旧命女使带着礼物,一同出发。
两顶软轿从各自的宫门离开,缓缓往贤妃宫里去。
未及宫门,已闻得芍药淡香。
两人在女使的搀扶下从软轿上缓步下来,踏入贤妃宫内。
从宫门处,芍药朵朵盛开,一直到后院。
步步走来,步步赏心。
碧叶丛中娇花盛,却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堆砌。只因花叶相称,比例得宜。盛开的芍药明媚娇艳,含苞待放的深红、浓紫等颜色,亦点缀在那一片翠绿中。
贤妃正在一株芍药花前与女使说着话,见她们来了,忙转过头,上前几步相迎,道:“妹妹们来了。”
她们三位之中,数贤妃年纪最大。她品阶虽然不算高,但却是跟在天子身边时间最久,也是入府时间最长的。
故而,她们平日里也敬称她一声“姐姐”。
姐姐妹妹们相携着叙话了一阵,便一同牵手入席。
看见贤妃吩咐开席,淑妃和德妃才反应过来,皇后和贵妃两人并没有来。
贤妃见她们问起,便解释道:“皇后殿下晨起说头疼得厉害,这大雾天里老毛病又犯了,就不过来了。贵妃则是病了好一阵了,近来还未曾大好,也说不来了。”
三位之中,数淑妃与贤妃平日多些往来,而淑妃又与德妃亲近,见彼此都是姐妹,无旁的人,便牵了两人的手,笑着低声道了一句:“余下我们姐妹,倒也好。”
“那两位身份贵重,”德妃笑道:“只我们三人,倒自在了。”
贤妃颔首认同,给身边的女使芸香递了个眼色,让人将宴席的酒和菜都端上来,便屏退其他人,只留下三人各自近前伺候的女使在旁,听候吩咐。
宴席就设在贤妃宫殿后院,四周花草芬芳,但芍药宴另辟一处清净些的地方,将芍药一一搬来,围着三人所坐的位置摆开。
芍药花香并不浓烈,但环绕四周而列,隐隐有淡香萦绕。
花开至盛时,朵朵灼然如火,又似美人娇颜,使人舒心悦目。
“这芍药花,”德妃感叹道:“可是真真开得好。”
贤妃道:“两位妹妹若是喜欢,只管挑拣几盆回去。”
“我宫里也有,但不如姐姐这儿的好,”淑妃笑道:”“不为别的,只为这养花人不一样。”
德妃也笑说:“是这个理儿没错。”
“今年的芍药,”淑妃夹了一箸菜吃着,道:“可比往年开得早。”
德妃点头,道:“是啊,不过也没早太多。扬州那边的惯例,向来是先开的芍药里头挑拣最好的一批送入宫内。”
谈话间,芸香上前来斟酒。
单耳金酒壶上,刻有芍药纹。花瓣形酒盏内有浅浅的花纹,如盛开的芍药。一看,便知是一套的酒具。美酒入内,映得酒液中花色摇曳
“去年,我仿佛听人说起,因为前年冬天长的缘故,春来得晚,芍药开得迟,连带着送入宫里的花也迟了,惹得陛下生了气。但纠查下去,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也没有办法。许是因为如此,今年的花农便用了些心思,早早地催开了花。”
听德妃如此说道,淑妃正要开口,忽然瞥见贤妃神色中微有些黯然,想起贤妃是扬州人,而芍药花出自扬州,估摸着她睹花思乡,便道:“今年春天来得早,花也开得早。”
贤妃知晓淑妃心思细腻,领了她的好意,但也不避忌,先提起了扬州:“扬州芍药最多,也最佳。”她莞尔一笑,“每年花开时节,满城芬芳。”
“那番景色,想来壮丽。”
“听姐姐这一句,足叫人浮想联翩。”
贤妃又是一笑,“可最好的芍药啊,都送入了宫里。”
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不经意一提,脸上神色淡然,略带浅淡的笑意。
“如今三月,可是江南好时节呢。”贤妃道:“算来,再有一阵,就该是满城芍药盛开的时候了。”
“可惜,”贤妃自斟自饮了一杯,道:“我已有多年不曾回去了呢。”
淑妃和德妃见此,也都举杯,陪着喝了一杯。
“姐姐切莫伤怀,”淑妃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我谁不是自此别过亲人,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