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下的盛京，恍如一幅没有画好的水墨画，又像是有人将沾墨的笔泡入水中，搅起团团模糊浑浊的水雾。

天幕仿佛被什么东西拉着，沉沉地坠下，罩在皇城头顶。

顾灵芷仰头看向天空，却察觉不出来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仰头看久了，脖子有些酸软，当她一手捂着脖子，按摩着后颈，缓缓转过头时，看见身后蓦地多出了一个人影。

“你要吓死人啊？”顾灵芷险些脚下一滑，不由得瞪了后头的人一眼，“来也没点声音，这么神出鬼没，要是把我吓得从这里掉了下去，你可要是负责的。”

“好。”穆霈云轻颔首，浅笑着看她。

好你个大头鬼。

顾灵芷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

“有什么不妥吗？”他问道。

她往下瞥了一眼，道：“没有吧。”说完，又兀自低语了一句，“我也说不清。”

忽然，她反应过来一件事，盯着他道：“你跑上来这里做什么？”

“担心你。”他负手身后，故作姿态一般，挺直了腰。姿态上保持着距离，可看向她的眸光中，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必。”

她轻道了两字，飞身跃下。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后，她看见他也跟着自己下来了。

“我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她眸光一扬，指着院墙，又忽地一转，指了指方才从上面下来的楼阁，道：“还能翻墙，能爬楼。”她勾起嘴角，一笑，道：“我好得很，所以不用担心我。”

他一言不发，低眸安静地看她，听她。

分明就是在说，你尽管说，我尽管听。

可是，谁也干涉不了谁。

她看他一眼，转身往院外走去，跨过院门时，顺手提溜了一个路过的婢子，让她传个信给玉娘，说自己先回家了，改日再来寻她。又让那婢子给茜桃带句话，说是答应她的画像下次再给她画。

然后，步子一转，穿过前院，往大门去了。

此时的贤妃宫中，仍旧沉浸在一片淡雅的芍药香气中。只是方才宴会上的华服美人依旧褪下满头珠翠，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主子。”芸香捧来一只锦盒，里头打开来只有一支金簪并一对耳环。

金簪是依着寻常芍药花盛开的样式和比例，略微缩小一些来打造的，簪到头上时，恰恰合适，不会显得夸张。

耳环样式极为简单，大小的金珠以细金链连接，仿作雨滴的模样。佩戴之后，则随人移步动，似雨丝飘摇，坠在美人颈侧，摇曳生姿。

正合了贤妃闺名“方暮雨”中的“雨”字。

她目光淡淡自锦盒上掠过，对芸香道：“替我戴上吧。”

芸香一一将耳环与簪子取离锦盒后，方暮雨视线低垂，柔柔地落在锦盒上。她忽地一笑，抬手揭开锦盒内垫着簪子与耳环的绒布。底下还有一个隔层，而隔层内，放着一朵已经枯萎的花。皱巴巴的，团成了一团，却仍旧被人极为珍视地放在盒子正中，还用一块帕子微微包着。

芸香也是扬州人，自小被卖入方家，一直跟在方暮雨身边伺候。

虽然那朵花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她仍旧一眼认出来，那是琼花。

她主子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芍药。

而是花开时堆满枝头，素白洁净，恍如一夜冬雪落下，满满地压了一树的琼花。

铜镜中的人视线往旁边一落，停在锦盒内那朵枯萎的琼花上。

芸香默然，只微微替方暮雨调整了一下头上的金簪。

她一身月白衫裙，袖口缀的数朵浅碧芙蓉。

那一根金簪并一对金耳坠，是全身上下最鲜亮的颜色。

贤妃轻抬手，摸了一下头上的金簪。

她本非绝色，姿容在后宫中不过勉强算得上清丽而已。但此时一身素净，妆容素简，只发间与耳侧以金色点缀，愈在清雅中添了几分雍容。

“主子是要去见陛下了？”

“嗯。”

她缓缓起身，往殿外去。

庭院里的芍药仍兀自开落。似不愿理会这凡尘间的俗事，也不轻易被打扰。

月白裙摆流水一般自芍药花丛中摇曳而过，踏出宫门，往皇城的另一端去。

因为大雾，地面上微有些湿润，映出黯淡的天光来。

路是深灰色的，墙是暗红色的，往远处去的路，在深重的雾气里，明灭不定，恍若一团蒙蒙的灰色的光。

宫人在前头掌着灯，但只能照得几步远。

她便是踏着这几步的光明，一路往前去。

余下身后一片灰暗，与浮尘一同落下。

赵王府后院的琴室内，弦上琴音冷冷，似鸟鸣深涧时传出清灵动听的回声。最后一个曲音落下，却忽地开阔。

丝弦铮铮，如万马齐鸣，奔腾于山谷间。

等得弦上琴音平复，吴一才才道：“殿下，车马已经备妥了。”

吴一才早就来了，但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只等吴弘远这一曲结束，才开口。

“瞿先生那边，也派人去传信了。”吴一才道：“等甄伍一来，随时可以启程。”

“不急。”吴弘远道：“甄伍到了，先把他请进来，到前厅候着。”说完，又问道：“集英苑呢？”

集英苑是赵王府上另辟出来的一处院落，供给赵王府的门客日常居住。

“一切如常。”吴一才简略地汇报了一下集英苑的情况后，又补了一句道：“暂未发现有异动，包括昭齐。但他端坐房中，未曾离开半步，看着并无离开王府的意思。”

吴弘远微颔首，落在琴弦上的目光变得空茫辽远。他右手食指轻掠过琴弦，道：“我答应过他，只要他不主动离开，我不会驱赶他。”

“可是……”吴一才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属下知道殿下一贯爱才惜才，但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他不能为己所用，留在身边……”他微垂头道：“恐养虎为患。”

吴弘远听了此话，微微转头，“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还是学不会沉住气。”他目光淡淡掠过吴一才，“他不愿意要本王许下的荣华富贵，未必就同样不愿意承他人的情。此人谋计深沉，若为他人所得……”

琴弦微动，吴弘远的声音和散漫的琴音混在一起，透出一种慵懒。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那才是放虎归山，让他人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