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弘远淡淡一笑,“酉时之前虽然可以借着天色偷袭,但不如夜深人静时悄然突袭。”
“殿下英明。”
“那是甄将军提醒得好。”吴弘远笑着收回视线,将目光轻轻落在甄伍身上,“虚实相生。”他嘴角淡淡一勾,“那才有了后来的计策。”
日暮之后的袭击为佯攻,为了混淆视线,使守城军无法辨别。同时也因为这两场火,与留守京中的两营兵马发生冲突,致使甄伍等人深夜突袭时,南衙禁军守卫懈怠,亦无援兵。
如此,一击则成。
吴弘远将目光投向皇城。
这不过是个开始。
他转身往城楼下去,踏出最后一级楼梯后,便解下甲衣上的披风,连着佩剑一同扔给吴一才,道:“卸甲,入宫。”
天子寝殿中,仍旧点着灯火。只开了小半扇窗户里,透出外面朦胧的天色。仿佛晨光仍未褪去,却是大雾笼罩。
内侍送药进来,到了床榻边上,由贤妃身边的女使芸香接过后,转而递给贤妃。
方暮雨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再送到圣驾面前。
榻上的人倚着软枕,斜斜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没有接过药碗,更没有喝药的意思。
“陛下,”方暮雨柔声劝道:“药好了,可以服用了。”
那边冷哼一声,仍旧斜看着她,一言不发。
方暮雨捧着碗,跪在榻前,不再劝,也不再说别的。
吴元庆冷眼看着眼前的人,一拂袖,扫过药碗。
“咣”地一声脆响,药碗碎裂在地。芸香正要上前去收拾,被吴元庆直起身踹了一脚。
“滚!”
芸香跪倒在地。
方暮雨淡淡转身,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轻轻放入芸香手中。
“你背着朕,”吴元庆斜睨着方暮雨,道:“做了什么?”
“陛下把妾身问糊涂了。”方暮雨莞尔。
“这宫里全是你的人,”吴元庆冷冷道:“平日近前伺候的赵喜都不见了。”
赵喜便是大内监。
这几日虽说都是贤妃侍疾,但赵喜也在一直在旁,只从昨日起……
或者说,自从他昏睡醒来之后,不仅寝殿里头进了好些生面孔,赵喜也不见了人影。
他目光沉冷,看了她一眼,道:“你要想瞒朕,也瞒得太拙劣了。”
方暮雨听罢,只莞尔一笑,“相比陛下瞒着妾身的本事,妾身这些自然是小打小闹,入不了陛下的眼,”她转眸看向吴元庆,“也瞒不过陛下。”
吴元庆却只一怔,许久不说话。过了一阵,才看她一眼,笑道:“你都知道了。”
方暮雨轻轻一笑,视线一转,落在窗台前的花瓶上。
天青色的瓷瓶内,插着一支白芍药。
吴元庆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怪不得你从来不喜见白芍药。”吴元庆道:“原是有这样一层意思。”
白色,丧色。
方家蒙难,一支白芍药入宫,便胜过千言万语。
她很懂他,他却不够了解她。
“我一直记挂着,”方暮雨淡笑道:“陛下如此费尽心思瞒着我的,不让我知晓内情的……”她眸间笼着淡淡的水汽,却又冷漠至极,“这一份情,这一份心。”
吴元庆转头看向她身后,捧着托盘的芸香,道:“于是,你便打算这样来回报朕?”
那托盘上摆着笔墨。
“请陛下赐妾身与远儿一道旨意。”方暮雨柔柔地弯下身,语气平缓轻柔,仿佛请的只是一道寻常不过的旨意。
“要什么?”吴元庆道:“朕的江山吗?”
“陛下圣威,”方暮雨俯下身一拜,缓缓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妾身惶恐。”
“妾身的兄长方临渊,以及妾身的娘家……”
“别和朕提方家!”吴元庆瞪着她,道:“你知道你兄长做了什么吗?”他微微阖眼,过了一阵,才睁开,道:“你觉得朕的所作所为寒了你的心,然后你也准备着……”
他嗤笑着看她:“来寒朕的心吗?”
“妾身只想保得我们母子二人周全。”方暮雨不卑不亢,缓声道:“陛下一纸诏书可灭方家满门,也可以断我们母子生路……”
“屁话!”
吴元庆扫落床上的枕头,道:“你造反还有理了?”
床榻前的人跪在地上,神情分明柔和,眸光里却透出一种深深的韧劲。
那年在战场上,他曾见过她这样的眼色。
只是,那时他们仍是并肩。如今,却是站在对方的面前。
“你要逼宫。”吴元庆一脸淡然,恍似对方暮雨所作所为全然不在意,“可你得知道,传位诏书所用的印玺与平常印玺不一样,而且……”
他笑着看她,神态垂垂老矣,笑容却像一个孩子一般,有着几分顽皮,“你找不到。”
月白衫裙轻笼在她身上,将她骨子里的一抹娇柔愈发显现出来。
她那么浅浅地低着头,似乎仍旧是从前江南雨中,那个婉约低眸的姑娘。
寝殿大门骤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沉而滞的开门声,搅碎此刻的宁静。
“父亲。”
来人一身玄色锦衣,佛青腰带上绣着浅金色的云纹。吴弘远的容貌在一众皇子中不算出众,但此时推门进来,步伐沉稳矫健,不再像从前有些书生气的锦衣小公子一般。
而是……
吴元庆微微偏转目光,看着踏进来们来的,自己的四儿子。
平日里,诸位皇子进宫请安的时候,吴弘远总是最低调的那个。父子间从来客气得,连吴元庆自己也觉得,他们更像臣子,而非父子。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吴弘远与她母亲太过相似,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带着江南的水汽,有着一种和缓婉柔在。
可如今,吴元庆抬眸看去时,觉得他身上那一股江南气息乎被另一种刚烈勇猛的气质给压了下去。
他不着戎装,倒比身后跟进来的两名戎装将士更多出一股威压来。
那应该是……
王者气度。
吴元庆敛眸,平日,倒是他小看了这个儿子。
“朕还以为,”吴元庆冷冷道:“你准备披甲带刀进来,”他冷眼看着眼前的两人,道:“母子一人一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逼着朕写诏书,逼着朕退位。”
吴弘远俯身跪下,道:“儿子不敢。”
“你们母子二人敢联合起来,唱这么一大出戏,”吴元庆偏头冷冷瞧着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