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弘声正要去找的,是如今王家主事的王鹤华,他的亲舅舅,宫里王德妃的兄长。
王家的人认得他,说是要去通传,可一会儿便来人引他进去了,而且来的是王悦生。王悦生是王鹤华的儿子,比吴弘声小一岁,是他表弟。
“怎地是你?”吴弘声微有些讶异,“文彬呢?”
平日,多是王文彬见着他来了,便先迎过来,闲聊两句再引他去找王鹤华。
“兄长出去了。”王悦生道:“父亲知道表兄来了,着我来请。”
王文彬与王悦生是远房堂兄弟的关系,但王悦生为人一贯客气,从来对王文彬都称作“兄长”。
王家的花园是百年留下老宅子,但不见陈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文雅风韵。花草楼阁或错落有致,或相得益彰,却都浑然天成。
绕过一处僻静的花草小径,便见王鹤华独自一人在亭子内。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捧着一卷竹册,听见脚步声了,便将竹册一放,转头朝吴弘声看来。
王鹤华身形清瘦,下颚长须微扬,寻常人单瞧这个背影,多半要猜测是哪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他转过来头来时,脸上神色十分和蔼。
两人虽是亲戚,但王鹤华有爵位在身,吴弘声又是当朝皇子,彼此见了礼之后,才开口谈正事。
“舅舅。”吴弘声直言道:“外甥此次来,是有事想请教。”
这一句话,便先撇开了两人的其他身份,只以甥舅关系叙话。
吴弘声将自己探知的情况全盘托出,只略去了邱立岳的部分。
王鹤华虽然平日里看似不怎么关心朝廷的事情,但对局势并非全无了解,也知道邱立岳与吴弘声的关系。吴弘声此番在话里全然不曾提及邱立岳,而邱家与方家又是姻亲关系。这中间有些话,有些内情,便是吴弘声不说,王鹤华也能猜到一二。
“你既喊我一声舅舅,”王鹤华道:“那我今日便只当这是舅舅和外甥之间的一次闲谈。”
吴弘声微颔首。
“宫里那位是你父亲,为人子,为人臣,若他真的蒙难,你不可不救。”
此言一出,吴弘声又是一颔首。
“这是人之常情。”王鹤华往后退了半步,朝吴弘声微微抬手,示意他坐下。
“这件事里头,涉及你父亲、兄长,还有至交好友。”王鹤华声音轻慢,有种娓娓道来的淡然,“有时候,有的事情虽然是要这么做,甚至是有必须要做的理由,可一旦有一个不能做的理由,那便是不能轻易动的。”
吴弘声微一怔,道:“请舅舅明言。”
“一来,你现在不知道具体情况,对全局的情况也只是了解一二而已。二来,”王鹤华轻轻捋了一捋下颚的胡须,道:“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师出无名,等同谋反。”
王鹤华最后八个字一出来,吴弘声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
“你是康王,是大魏的七皇子,可我们王家,有的不过是一个陛下赐予的爵位,以及府上一些散兵游勇。”
“王家人力单薄,而且我也早已远离朝事。”王鹤华早知道吴弘声此番来明着是请教,实则是希望王家对他施以援手,帮着他入宫救驾。
“我帮不了你,孩子。”王鹤华右手松开一直捏着的下颚的须尾,轻轻把手往桌上一放,道:“我不能拿王家上下百余人的性命陪你冒险。”
王鹤华看着垂眸不语的吴弘声,淡笑道:“这件事你若是问我的主意,我会劝你谨慎抉择。但你这孩子一贯看重情义,来问我之前,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吴弘声抬头,道:“舅舅的意思,外甥明白了。舅舅方才所言,外甥定当仔细思量。”
他为人一贯干脆。求援失败,离开也是干脆利落的,话也不多一句。
吴弘声离开后,王悦生从院子角落一处茂盛的花木背后转出来。
“父亲为何如此果断拒绝了康王?”王悦生看着吴弘声离开的方向,道:“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王鹤华轻笑一声,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往往是双向的。它可助人一步登天,也可让人朝夕间坠入炼狱。”
“父亲还是想求稳。”
王鹤华淡淡一笑,“你以为我们百年望族是怎么存续过来的?”
他重新坐下,拿起手中那卷书册,道:“百年来,多少兴亡更替?一个大家族,就像一艘船,船行在海上,总要经历各种颠簸。”他偏头看了一眼王悦生:“哪里有什么稳?又何来求稳?”
“父亲……”王悦生垂首道:“儿子不明白。”
“人要懂得应变。”王鹤华淡道:“世间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人要是想往前走,要想走得远,得要懂得应变。事物应变而生,人亦然。”
王悦生颔首,道:“父亲从小教儿子要懂得顺势而为,知进退,知分寸。既要懂得藏、收,也要懂得伸、张。”
“你知道为何诸多皇子中,唯独康王不争吗?”
王悦生微微思索,道:“康王是争不了,也不能争。”
“康王的母妃出自我们王家。王家累世名望,既是陛下所需要的,也是陛下所忌惮的。”王悦生道:“后妃母族势力过大,历来为帝皇所忌。自秦汉以来,便有诸例可鉴,汉武帝亦曾立子杀母。可陛下不会轻易动王家,更不会愿意江山落入康王之手,免得我们王家染指。”
王鹤华淡淡一笑,双指抚过下颚长须。
王悦生继续道:“康王若是要争,必将牵连我们。幸得姑姑聪慧,懂得收敛锋芒,低调处事,对康王的教导亦是如此。康王可安享他的富贵荣华,王家也得以平安无事。”
“那为何我们家也不争呢?”王鹤华偏头,看向王悦生,问道。
“大魏门阀兴盛,多的是累世公卿和豪强世族。我们王家既为其中之一,更宜收敛,非妄动。”
经王鹤华这两个问题的点拨,王悦生已然融会贯通,他缓声道:“不争,不动,也是应变。”
王鹤华看向王悦生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孺子可教的温和与满意。
“此时还不是变的时候。”他颔首轻笑:“时机未到,不可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