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芷斜眼瞧他,道:“什么师父?”
“自相识以来,”穆霈云淡淡看她一眼:“姑娘几次三番赐教,”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腰带,确定好松紧后,对她道:“我尊称姑娘一声师父,以姑娘撩人的本事……”
他退开半步,视线从她腰间缓缓上移,道:“想来是当得起的。”
“过奖。”顾灵芷应了一声,扭头看他一眼,往前踏了一步,“走吧,小徒弟。”
他并没有动,只兀自站在原地,笑着看她。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自己的。
她怔了一怔,后退两步,挤出一个笑脸,把手往前一伸,一让,扯着嗓子道:“主子请。”
他一笑,抬腿往前跨出一步,她便也跟了上去。
依照穆霈云和康王吴弘声的约定,在酉时的时候,吴弘声会派人在皇城的南门引起骚乱,同时安排人在西面的两个城门处试图闯宫。而穆霈云和顾灵芷则埋伏在东门外,等待时机,寻找进宫的机会。
那时候将近日暮时分,天光愈发朦胧灰暗,又兼大雾,不易被人发现。而穆霈云和顾灵芷都是一身灰衣,容易隐藏于浓雾与黯淡的天色中,方便潜入皇城。
按照计划,在皇城外面,自西向东,从西面的城门开始,依次到位于皇城中间的三道宫门,再到东边的城门,每隔一定距离,暗中埋伏上一个人,以哨声为暗号,彼此通信。
当听到有连续而稳定的哨声时,则是表明环境安全,可以伺机进入宫内。
皇城东南面斜角,一座宅院的两层小楼里,顾灵芷猫儿似的扒着窗沿,正探看着外头的情况时,忽然被人提溜着后衣领拽了回来。
刚拽到一半,顾灵芷低声道:“开打了。”
这小楼的位置离皇城不算近,但位置比较巧,可以看得清皇城南面和东面的动静,视力好一些的,还能看见远处的城楼上来回巡逻的禁军。
穆霈云将顾灵芷拽了回来,自己上前半步,微侧眸,见南城门处果然起了骚动。不一会儿,皇城西面也传来兵器交接的声音。
各种杂乱的声音中,时而夹入一两声哨声。
顾灵芷从窗框下冒出个脑袋,“他们打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吧?”
很快,夹在骚动声音中的哨声变得连续而稳定。
顾灵芷想着,应该可以出发了,刚探出身来,就被穆霈云按了回去。
“你……”
穆霈云朝她比了个眼色。
她走到小楼另一侧的窗户边上,小心翼翼地开了一点窗缝,打量着外面的情况。
就在方才那哨声响起的同时,京城东面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他们这边的哨声忽然一断。
继而直转成急促的三声。
这是计划有变的意思。
因为距离有些远,顾灵芷看不清具体的情况,但听见通往城外的东面城楼上很快响起了击鼓的声音。
那鼓声是有规律的。听着,也是有传信的意思。
她正疑惑时,发现穆霈云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在她耳边低语道:“那是军中的一种暗语,有敌人来袭。”
“就是说……”
顾灵芷转眸朝东城门处看去,“有人要强行出城。”话音刚落,她发现京城另外两处城门也传来异常的声音。
“这怎么一回事?”顾灵芷转头看他,“你的计划?”
穆霈云摇摇头。
天色黯淡,距离又远,纵然他视物的能力不错,也无法看清东面城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齐王府后院的楼阁上,程振宇陪着齐王吴弘正站在楼前的栏杆边上,举目朝东面城门处望去。
“他们开始了。”
“西面和南面应该也快了。”吴弘正气定神闲,淡笑道。
在吴弘正的安排下,齐王府的死士开始试着闯出城去。
“殿下为何要临时增加一批人,这样造成的人员折损未免……”程振宇眸光中的不满被担忧所替代。
“无妨。”
程振宇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只朝向西面的城门看去。
天光虽然黯淡,但人马的厮杀声在这一片灰沉沉的寂静里分外清晰。
便是没有风声相助,只听得那么一点零散的声音,也可以想象到几处的战况。
“我是要帮他。”吴弘正忽然开口,却像是要特意解释给程振宇听一般。
程振宇原先就怀疑吴弘正故意在死士们要出城的要紧关头,忽然临时改变命令,让他们先埋伏着,等听见皇城外有动静了,再去闯城门。还有一部分人,完全是为了造势的。
他们方才提到穆霈云时,吴弘正的神色语气就有些怪异。他虽未明说,可程振宇也猜到了一二。如今,吴弘正故意这样明显地帮助穆霈云,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穆霈云与吴弘正私下有往来,而且这层往来甚至密切到连他也不知道。
“大家是朋友。”吴弘正这一句话,是转头对着程振宇说的,“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见面,很多相处的机会。”
程振宇微颔首。
吴弘正轻轻拍了拍程振宇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他父亲晋国公,你父亲程中书令,都是大魏朝廷的股肱之臣,我希望在将来,你们……”
他轻握住程振宇的手,道:“也能好好相处,甚至成为……”吴弘正淡淡一笑,“我的左膀右臂。”
“愿能不负殿下所托。”
临近日暮,时间本是转瞬即逝。阴天雾浓,没一阵,天色便暗了下来。黑沉沉的天幕罩下来,京城内四处是刀剑相交的声音,中间混杂着人马厮杀声。
顾灵芷探头看去,皱眉道:“这声东击西,动静闹得可是有点大。”
因为日暮时分内外城的这一场混乱,城楼上的灯火未曾来得及点亮。一片黑灯瞎火中,隐约可以看见城楼上来回游走的黑影,以及举着火把走过的士兵。
顾灵芷出声道:“按裴中丞说,要是东门那里看守太严,实在进不去,可以考虑东南面城墙。那里有一处位置,就在岗哨过一点的地方,可以翻上城楼。”
穆霈云转头看她,见她不知道从哪来翻出来两捆绳子,拿在手里,笑着看向他,道:“要不要走?”
外头的哨声,仍是打着危险的信号,说明现下情况不稳定。
她目光斜斜瞥向窗外。
城楼上的灯火,正一处处点燃。
若是等灯火全部亮起来,他们再想要进去,就更难了。
“听你的,”她倚着窗边,轻笑着看他,“我说过的。”
“走。”
对面抛过来一捆绳子,穆霈云抬手一接,两人翻出楼阁外,往东南面城门角去。
天幕下掠过两道灰色的影子,轻轻落在城楼下。似水面上乍然翻起两道轻浅的水波,旋即又消失了。
那两道影子立在城楼下,仰头朝上望去。
“翻过墙吗?”穆霈云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系着腰间的绳子。
顾灵芷却比他敏捷,早已系好了绳子,仰头看着城楼上方,寻找着绳子上爪钩的落脚点。
她丝毫不遮掩自己对这件事的熟练,掂了掂手里的爪钩,道:“要不要看看谁快?”
“看来姑娘轻功这门课的学得不错。”
“轻功算什么?”顾灵芷扬眸看他,“我翻墙更不错。”
城楼上传来轻微的一声脆鸣。
这一处城楼守卫少,而且岗哨外围的城墙边上,有个小土墩,可以站人。可这里的城墙高且光滑,和附近的屋舍隔得远,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说是可以翻墙进宫里,可要做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灵芷揪着绳子扯了扯,确认上方安全后,转头看向对面,“走吧,穆公子。”
对面的人回给她一笑。
两人同时跃起,扯着绳子,顺墙面而上。一面侧耳细听城楼上的脚步声,抓了个空档,一翻身,轻盈落在城楼上。
内外城虽然起了骚乱,可禁军并没有全数出援,仍有部分人留守着,而且城楼上的灯火正有条不紊地点燃着。
穆霈云眸光微微一敛。
从方才东门城门处忽然起的骚乱开始,他就在猜想背后安排的人,也许是他的一位老朋友。
这样声东击西的方法,可以减轻他们这边的压力,让赵王自乱阵脚。
可如今看来,这位赵王并不简单。
出去增援的是禁军,可这里还留着另一批人。他们训练有素,丝毫不比禁军差。
城楼上的灯火自北面燃起,往南面围拢,马上就要到他们这里了。
两人相视一眼。
两道影子,掠入皇城深处,像两颗石子,没入一潭幽深的湖水中,不见踪影。
城楼上的灯火全部燃起,明晃晃的火光,映照着皇城高高的城墙。
那样炙热的颜色,照不暖冰冷的城墙。
底下厮杀声渐渐转弱,几处城门的骚动也被平息。
夜色朦朦,白日里的浓雾似乎还未曾淡去。漆黑的天幕上笼着沉沉的云,连月亮也只偶尔露个面,洒落一点清淡的月华,照在皇城里头一座座宫殿的屋檐上。
屋檐暗影下,躲着两个人。
离这一处角落不远,有一间亮着灯的房子。灯影之下,可见来回忙碌的宫人。
顾灵芷正要掏出地图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手被穆霈云抓住,按了回去。
“这里是尚药局。”
顾灵芷眨眨眼,应了一声:“哦。”她嗅了嗅,果然闻得空气里弥漫着一阵药香。
有人打门外进来,和屋子里头的嘀咕了几句什么,似乎是来讨要几味药材。
“芸香姑娘,这次是缺哪几味药?”药童问道。
芸香从袖中取出两张单子,递给药童,道:“劳烦了,两张单子分开来配药。”
“好,”药童应道:“我给姑娘分开来装。”
看他进去之后,芸香转头吩咐身旁跟着她来的女使,道:“待会取了药回去后,你去弄点鸡丝粥,主子晚饭没吃多少,晚些时候还得给陛下煎药,这样熬着,到了半夜怕是胃要不舒服。”
那女使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连带着芸香仔细吩咐粥如何熬,在里头放什么,都一一记着。
“芸香姐姐,”那女使道:“主子本身身体就不大好,日日侍疾,还要亲自熬药。这样下去,陛下的病还没好,主子怕是就先扛不住了。”
芸香轻叹一口气,眸色复杂。
“主子自有打算,”芸香道:“我们只将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好便是。”
那女使又是一点头,“可我就心疼主子。白日里,主子每去见陛下,都要姐姐先给扑上一层粉,遮一遮脸色,打扮好了才进去见陛下。可陛下见了主子,却是那样又摔东西又吵又骂,半分不念主子的好。”
芸香眸光转冷,那女使浑然不知,只继续道:“近日来,还越发不如从前了。从前,陛下待主子可好了,近日见着却像仇人一样。”
“好了。”芸香打断她,道:“这些话少说,叫主子知道你在后头乱嚼舌根,非得将你打了出去。”
“主子那么好的一个人,”那女使道:“才不会呢。”
芸香正要说什么,听见脚步声便顿住了。药童将她需要的药取来,连着单子一同递回给她,“芸香姑娘,都配齐了。两张单子,分开来配,也分别给姑娘装好了。”
“多谢。”
芸香道谢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方裹着小碎银帕子,递给了药童。而后,便带着那女使一同离开了。
两人渐行渐远,只有月光洒下一地清辉,落在她们身后,照出浅淡的影子来。
她们一路往天子寝殿去,穿过一道道巷子,一扇扇门。两侧是宫墙的暗影,是悄无声息蛰伏在夜色中的一座座宫殿。
月色铺洒而下,落在屋檐的瓦片上。
一座座宫舍,一座座高楼殿阁,全都冷冰冰的,仿佛一座座囚笼。
有人想要挣脱,有人心甘情愿被困在这里,而有人看惯了这里的月色,甚至将自己变得和落在这里的月光一样冰冷。
“滚。”
寝殿内,传出一声低低的怒吼。
“朕说过,不想看到你。”
大魏天子吴元庆斜倚在凭几上,半歪着身子,对着面前的冷冷道。
“还没到喝药的时辰吧,”吴元庆抬起眼皮,看了面前站着的方暮雨一眼:“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妾身不过想来陪陪陛下。”
“不要你陪。”吴元庆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想的什么吗?你们母子想要的,我不会给。”他转开头,看向别处:“是朕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妾身只想来陪陛下。”
“滚!”
寝殿内,重复着单调的对白。
里头的空气,比外面的月色更冷。
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带着春夜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