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吴弘远扶住瞿鞍,“先生不必与我见外。我既然拜了先生为师,自然应当尊先生为师为父,此等虚礼,往后就不必了。”
“天地自有道法,家国亦然,殿下虽称在下一声师父,但尊卑之分,在下从不敢忘。”
“好好好,”吴弘远笑容温和:“先生愿意如何便如何?”
“殿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吴弘远摇摇头,轻笑道:“没什么事,我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他低头看了一眼凉亭内的石桌,道:“一切可还好?”
石桌上摆着一个沙盘似的东西,方方正正,浮动在大圆盘里头。圆盘内装着水,方形盘子就浮动在上面,水流缓缓绕着盘子外围,逆时针流转。方形盘内装着黑色的沙子,上面八个方向分别放着不同石子,而这些石子颜色、形状各异。
初看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凑近细看,便发现石子四周,全数环绕着淡淡的雾气。最诡异的是,那些石子每隔一定时间,便会发出不一样的光亮。
在黑夜中,显得尤为瘆人。
“托殿下的福,一切都好。”
吴弘远点点头,“这阵法复杂,先生身体可还吃得消?”
“无妨。”瞿鞍说完,顿了一顿,对吴弘远道:“只是……”
“什么?”
“殿下应当记得,我早前观察天象,通过推算得知近来会有持续两三日的大雾。”
吴弘远点头,听瞿鞍说下去:“方才,在下看天上的云层聚散不定,隐约像是……”他微微一顿,道:“要起风。”
“起风……”吴弘远沉吟道。
要是起风的话,意味着大雾很可能要散了。
“那便是比预想的时间要早一些……”吴弘远淡淡一笑,“不碍事。”
他视线落在花园内,眸光有些空茫:“自古以来,谋大事能成者,不在于自身本事有多强大,而在于……”
“天时、地利、人和……”他缓声道:“此三者中,以天时最为难得。可巧的是……”他低头一笑:“古来多少英雄豪杰,得之而成者,为天下英豪,失之而败者,则为天下人所耻。”
吴弘远伸出手,在半空中探了一探。
虽然没有风,但四周的水汽显然已经淡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么湿重。
吴弘远缓缓收回手,微俯身,手从面前的花丛上掠过,顺势摘下一片叶子。
“这风势未定,”瞿鞍道:“在下只是推测,暂且未有定论。”
吴弘远轻颔首,“我们虽然借的这一阵雾来谋事,但并非完全依托于它。”
“若此一战成败系于天时……”吴弘远微敛眸,“那便就这样吧。”
这一句话,既轻描淡写,又有千钧之重。
吴弘远回头,淡淡看了瞿鞍一眼,脸上仍旧是和善的笑容,“多谢先生告知。”
皇城花园内,两人于凉亭屋檐下详谈时,顾灵芷正在那一处偏殿后头,扒着窗缝,小心翼翼地往外探看。
“这云层……”顾灵芷低声喃喃道:“好像又淡了一些。”
她伸手探了一探,外头没有风,可看着天上的情况,像是要起风。
如果真的起风,吹散了雾,对他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顾灵芷转身,回到铺在地上的图纸面前,看穆霈云盯着图纸在思考什么。
她刚才按八门的算法试过,有些眉目,但仍未能破解宫门的出口。
顾灵芷凑过去,说了明日可能起风的事。
“天气有变,他们原本依托的天时,大概也失去了部分优势,而且……”顾灵芷道:“从皇城被占领开始算起,明天是阵法的第三天了吧。那个时候,对施术者来说,是耐力和心神的极限,即便不到强弩之末,但也肯定没有之前那么强大。”
“就是说……”穆霈云轻颔首,视线落在地图上,“我们有更大的机会。”
“对,”顾灵芷应道:“只要找出来突破的地方就行,而且……”她抬眸看他,道:“一旦施术者虚弱,阵法更容易寻找突破口。”
说着,她也抓过来一张纸,努力回忆着在北渊宗时上过的术法课和道术理论课,尝试着按平时课堂上教的五行八卦,还有八门的内容,在纸上推演。
可对一个学渣来说,这些东西着实恼人。
看哪里,哪里都有点不对。
她丧气地垂下头来,肩膀也垮了下来。
北渊宗里头关于术法的理论内容,她学得一知半解。眼下这些推算,着实是为难了她这个学渣。
想这些,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
她脾气上来,把手里的笔轻轻一甩。
那毛笔杆子骨碌碌滚了两圈,停在穆霈云面前。
她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把笔抓回来,一只手比她更快,按在了笔上。她没有多想,只本能似地,朝他愣愣地伸出手,等着他将笔放入她掌心。
仿佛……
她下意识觉得,他会这样做。
这一种忽然生起的,异常的熟稔与默契,让她心头微有些异样。
他并不急着将笔交给她,而是微微转头,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她抬眸看他,却发现他虽然不言语,眼神却有种极深的意味。
他像在问,“姑娘在看什么?”
可他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分明又带着几分挑逗的意思。
她不想再与他玩这些把戏,便梗着脖子,看着他,但不出声。
僵持了一阵,她皱了皱眉,牙齿轻咬着下唇内侧。她孩子气地转过头,又偏头斜睨着他。
每每憋闷的时候,她总喜欢这样看人。
可是……
对面的人似乎……
他又将头朝着她的方向偏了一偏,似乎故意在打量她此刻的脸色。
殿内黑漆漆的,没有掌灯。为了不让外头的人瞧出端倪来,他们连火折子都没有点。
只在黑暗中这么对视着。
顾灵芷不止一次想过,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能看得见她吗?
可是……
他眼底映出浅淡的光华,眸光微动,那如月色一般淡薄的光芒亦轻轻流转。
仿佛轻烟一般,散落他眼底。
眸淡如烟。
恰如他们初见时,
又如……
她微微皱眉。
这眸光熟悉得叫她心头发颤。
可是……
除了有一种深深的熟悉外,除了他们两人相识以来的画面外,她想不起任何关于他的,他们从前曾经认识或者相处过的画面。
似是旧识,分明又是新人。
这种感觉,徘徊在她心头。
就在她发怔时,又恍如一道闪电从脑中劈过,所有与他相关的画面都化作了闪电下的烟尘,倏忽消散了。
她猛地捂住脑袋。
不要忘……
为什么要忘……
还是说……
她愣愣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