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诸部进犯前,城北门方圆数里的百姓,大多是依仗着军爷们的吃喝,做点小营生过活。
衣食住行的行当内,当以食最为兴旺,军中常有人呼喝出两三同袍,出来吃上一桌好菜,饮上一壶烈酒。北地居民慷慨豪迈,酒可以不醇,但要够烈,镇北军上下更是如此。幽州地界,最烈的酒,当属醉马台,而最烈的醉马台,当是方独眼亲手酿出来的。所以方独眼的酒肆上,长年累月挤满了人,而且有八成是来自镇北军。
如今百姓逃了不少,总有些不怕死的人还在经营着店铺。镇北军的大头兵们无处可去,以致于这几家店的生意,比平时更火爆。
此时,梁冲带着面具,领着梁靖来到方独眼的酒肆前。他也不说喝几壶酒,只在细细端量着方独眼。梁靖眼珠子骨碌直转,小声问道:“爹爹,你说的人,是他么?”
梁冲道:“是呐。”
方独眼走上前来,冷淡道:“人满了。”
面具下的梁冲不满道:“你一个开店的,怎么和客人说话呐。”
方独眼听见梁冲开口,心中悸动,道:“你是谁?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
梁冲摇头道:“不行,敝人相貌英俊,怕你嫉妒。”
方独眼冷哼道:“找死吧你。”说着抬起就是一脚。
梁冲双脚一顿,身形高高跃起,接着向后翻腾一丈距离,口中道:“你这脾气,冬天很省炭火呐。”
那些在酒肆中吃酒的军爷们,见方独眼在门外与人动手,看热闹不嫌事大,扔下酒碗,围了上来。
只听有人小声道:“这人找死呢吧,敢和方老大动手。”
梁冲立住身形,笑道:“独眼龙,你在这里挺有威望嘛,还方老大。”
这声独眼龙,很是刺耳。围观的镇北军士兵中,顿时响起数声叫骂,有人喝道:“你他娘的活腻歪了吧。”
由此可见,方独眼在这群人中,当真极有威望。
几年前,方独眼的酒肆才开张,就在柜台旁挂了一副对联:喝酒进来喝,打架出去打。
镇北军军风凶悍,初时没人理会这老独眼,喝酒自然是进来喝,而打架嘛,当然也要在酒肆内打的。
但几年来,方独眼的酒肆外,打过无数场架,而在酒肆里打得架,只有一次。
那一次,赵廷坚升迁幽州左果毅,领着亲信前来饮酒,恰逢游骑校尉郭源赌场失意,二人一言不合,大大出手,酒肆惨遭殃及,满目狼藉。方独眼取酒归来,见状一言不发,上前只用右腿,五招之内,赵廷坚郭源二人横着飞出去。
第二天,赵廷坚领兵一百人,前来酒肆寻仇,却见龙虎都尉陶梓领着七八个随从,正小心翼翼的修缮酒肆。而那个方独眼,端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陶梓见赵廷坚领兵前来,直接赏了他三十军棍,让赵廷坚在床上好好休息了两旬。
事后有人传言,方独眼是陶都尉的大爷,既然有这层关系,从此无人敢在酒肆内闹事。
今日别人来触方老大的霉头,有几位军爷愁升迁无路,结果就从天而降一个拍马匹的好机会。把方老大拍的舒心了,陶都尉自然也会舒心,让陶都尉的舒心了,那真是一拍解千愁。
于是方独眼身后的人群中,立刻走出几人,挽起袖子就要打架。
梁冲冷声道:“且慢。”他抽出儿子的天驰剑,剑尖斜指在天,渊渟岳峙的高手气质油然而生。那几人摄于他的气势,不禁停住脚步。
看见这把天驰剑,方独眼仅剩的那只眼,忽然间,一下子就红了。
梁冲却中气十足,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喝道:“我、错、了。”
众人听罢,顿时哗然——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方独眼鼻子一酸,心道这么不要脸,也只有他了。
先前走出人群的那几位,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耍了,恼羞成怒,刚要上前揍梁冲,只听方独眼道:“滚。”
那几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道:“方老大,我要帮你呐。”
方独眼不耐烦道:“听不见吗?赶紧滚。”
几位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方独眼耐心耗尽,抬起右腿就是一记横扫千军,他的脚法柔中带刚,踢向刚才说话那人。对方下意识躲闪,顺势使出一记倒贯长虹,躲过这一脚。方独眼招式未老,变招鱼翔渊底,一脚踏下,将那道长虹踩扁,接着随意一踢,那人便如沙包一样,飞出好远。
梁冲夸张得扭着身子躲闪,道:“别溅我一身血。”
方独眼激动道:“你真是够贱的。”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方老大就忽然动起手来。方独眼这才回头道:“今儿打烊了,小兔崽子们,都散了吧。”他再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梁靖身前蹲下,扶住他的肩膀,亲昵道:“小子,叫啥名。”
众人回过神来,敢情这位是方老大的朋友呐。大家哪还会不识趣,当即要一哄而散。
梁冲却把剑猛得插在地上,恶狠狠道:“谁都不许走。”这一举动,连方独眼都是一愣,看不明白。只听梁冲继续道:“把酒钱都给我付咯。”
众人顿时吐血三升,方老大说得太对了,这人真是够贱的。
梁靖忧心忡忡的看了他爹一眼,心想有这样的爹,何愁不被打死。
方独眼没理会旁人,拉着梁靖的手往里走,道:“小子,说话呀,叫什么名字。”
梁靖道:“我叫梁靖。”
方独眼皱着眉头道:“梁静,梁静,平平静静,怎地娘里娘气。”
梁冲一边收着酒钱,一边插口道:“靖难的靖。”
方独眼一愣,微微哽咽道:“好名字。”旋即他微微得意道:“方伯伯的功夫,厉害吧?”
梁靖鄙夷道:“真气还没我精纯呐。”
方独眼被噎在当场,梁冲佯怒道:“梁靖,别这么直白。”
方独眼差点泪流满面,这真是亲儿子啊。他长叹一气,又道:“果真上梁不正下梁歪。”
梁冲忽然笑道:“我父子二人本就姓梁。”
方独眼心说,罢了,你这牙尖嘴利的德性,是半点都没变。
梁冲收得了酒钱,摊在手掌上扒拉着,然后揣入怀中。迈步进屋,摘下面具不满道:“江行知怎么带的兵,太差劲啦。”
方独眼不在乎那点酒钱,只道:“我觉得还行啊。”
梁冲道:“行个屁,连点酒钱都不敢赖,半分士气都没有。”
方独眼先是合不拢嘴,随后立马畅怀大笑。
的确,当年六百三十一人起兵时,没少赖掉别人酒钱。那时的他们,如果碰到今天这种机会,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