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山因为梁冲几人的归来,有了些许人气。天下因为他的离开,荡起波澜。
腊月二十九,许封釉的鸿雁传书,也已传回长安。临近新年,关中无雪,暗门门主拎着一坛酒,来到那个寻常的泥人铺中。
酒坛是普通的酒坛,陶土烧制,黄泥封口。而坛中酒,却不普通。
老匠人拎起摇晃着,把耳朵贴在陶土坛子上,问道:“什么酒?”
门主恭敬道:“丹崖六月天。”
太乙山丹崖,积雪六月天。敢取这个名字的酒,怎会是凡品。
老匠人两眼放光,道:“云阳真人酿的?”
门主笑着点头道:“师父好眼力。”
云阳真人入太乙仙山三十年,一身修为在门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入门弟子随便修行个三五年,便可超过他。
所以他有一个绰号仙门尺。登山修行的弟子,如果三五年后,修为仍不及他,那十有八九与仙门无缘,最好自行下山去,以免辜负韶华。
云阳真人修行马马虎虎,可在酿酒一道上,无人能出其右。比如这坛丹崖六月天,用来酿酒的天材地宝先不提,最具匠心的地方,是将酒藏于丹崖雪中三年,吸纳天精地华后,坛中酒堪比仙酿。
老匠人以手作刀,迫不及待斩碎泥封,一股飘逸的酒香四散,他取来白玉壶青玉盅,清透微蓝的六月天,涓涓入壶,旋即他用红布将酒坛盖好,又压了一只碗,出门放在院中角落。随后才回屋端起酒壶,将酒倒入酒盅,而且只倒七分满,多一滴也不浪费。
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门主啼笑皆非,道:“师父,一坛酒而已。”
老匠人用手指点着他,含笑道:“哎,俗人。”说完他端起酒盅缓缓饮尽。
丹阳六月天入喉,仿佛仰天池水从他的天突穴,倾倒而下,直抵丹田气海。将身子内的污秽,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心满意足的吐出一口酒气,忍不住赞道:“什么江湖十大高手,不抵云阳真人一人。”
门主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吃人嘴短。”
老匠人指着另外一个酒盅,道:“你尝尝吧。”
门主伸出白皙的手,用纤细的手指拿捏酒杯,一饮而尽,道:“酒是好酒,不过没您说的夸张。”
老匠人如顽童般撇嘴,道:“给你喝真是糟践东西。”
门主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都留给您。”
老匠人舍不得一口饮尽,又忍不住肚子里的酒虫,一盅接一盅停不下来。
门主才道:“我觉得最近有事发生。”
老匠人回味着六月天,道:“所以你才送这坛酒过来。”
门主呵呵笑道:“看您说的,去年临近新年,我也给您带了礼。”
老匠人道:“能和六月天比么?”
门主无奈道:“行吧,以后都给您带酒。”
老匠人笑道:“还得是云阳真人亲酿的酒。”
门主道:“这我不敢保证,云阳师叔的酒,大半都被他喝了,剩不下几坛。”
老匠人点头,道:“也是。”他神往道:“什么时候能去太乙仙门,那可真是有口福了。”他敛起神情,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这一问,问的是刚才门主的疑惑。
门主道:“中丞大人极少过问暗门的事,但是最近,他事事关心,很反常。圣上册封异姓王,他们二人的想法,我看不明白。而且,”他从怀中掏出几封密函,放在桌上,又道:“东西两省军的统帅都换了。尤其西省军,从上到下换了个遍。”
老匠人随手翻了翻密函,道:“钟华和张溪泉什么背景?”
门主道:“谍破得厉害,差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天一阁门人。”
天一阁,三个字像一块大石头,堵在老匠人的心头。他思量着,半晌没说话。此时,一道熟悉的气息,向铺子行来,是宇文云志。
老匠人道:“等等说。”
不多时,门被推开,门主见圣上亲至,刚要起身跪地请安,宇文云志摆手道:“免了。”他嗅了嗅,道:“什么酒,这么香。”
老匠人脸色一苦,自己算是独享不了丹崖六月天了,气道:“属你鼻子灵。”旋即起身又取来一个酒盅,为他斟满。
宇文云志笑着不说话,抬手将酒饮尽,老匠人心疼道:“诶,你慢点喝。”宇文云志眼睛一亮,道:“好酒呐,哪里来的?”
老匠人白眼道:“怎么,想去抢啊?”
宇文云志道:“这酒寻常人可酿不出来。”他笑着看向门主,道:“云阳真人?”
门主微微点头,开口道:“圣上英明。”
宇文云志畅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老匠人道:“别得意忘形了。”他扫了一眼聚精会神的门主,又叹道:“梁冲是一点没变。”
宇文云志自斟自饮,点头道:“不得不说,我还是有一些触动。”
老匠人道:“他去年来长安,找过我。”
宇文云志道:“猜到了,许封釉传回的密函中,有提过这件事。”
梁冲回幽州找许封釉时,能说出新换的暗门切口,这是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只是宇文云志一直没说。
老匠人又道:“你这手棋很妙。”他有心提点他那个坐在屋中的文静弟子,沉吟道:“梁冲要去翟远同”他心翼翼的啜了一口酒,道:“江行知把兄弟当做弃子,他这样做,让翟远同的处境安稳不少,又可以借此敲打江行知,一举两得。”
门主恍然,他拾起桌上的许封釉密函,又仔细看了一番。
方独眼提醒过许封釉要拿捏的分寸,所以他的这封密函很简洁,只写了梁冲拜托方见尘出面,向江行知索要翟远同与其麾下兵马作为府兵,除此之外,再没提及其他事。
门主听见师父将翟远同的事情点破,对圣上今日的开怀,更有一分明悟。
江行知深知镇北帅绝顶聪明,因此翟远同的调离,是梁冲给他敲的警钟我知道你的盘算。梁冲在镇北军中多少有些余威,又是江湖十大高手,有他在,江行知不敢轻举妄动。
老匠人继续道:“这几日幽州城外很安静,那一夜阵前斩敌八万,而今城内守军逾二十万人,哪怕草原王帐猛攻,一时半会也打不下来。如你所愿,幽云的局势算是稳住了。”
他粗糙的手指敲打着桌面,道:“下一子,你想好了么?”
冥冥中,铺天盖地一局棋,纵横十九路绵延万里,人人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