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帝八年,岁在癸酉,正月初七,吴龙士心怀死志,回到天一阁。此刻,他坐在龙井潭旁,脸色时而平和,时而狰狞。
一切如他所料,宇文云志终究增兵西信州。而他的这一子,也该落了。
有一人,沿着绵延的隐雾溪逆流而上,登上龙井潭。天一阁的师叔常丹墨。吴龙士脸上的狰狞刹那隐去。
常丹墨走到他身旁,一脸苦相道:“宇文云志出兵了。都怪我,应该早些提醒你,那家伙气运加身,他不惹咱们,已经是谢天谢地,你倒好,偏偏要去招惹他,这下捅了马蜂窝,这不是茅房点灯笼,找死么?”
吴龙士道:“你好歹是个读书人,少说粗话。”
常丹墨蹲在地上,抱怨道:“读书人也是人,子曰食色性也,人之大欲,我不是圣人,还不许有怨气啦?我们天一阁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而不叫天二阁,天三阁,天四五六七八九阁,还不是因为天一生水,水克火。”
吴龙士又道:“你”
常丹墨打断他道:“你听我说,天一阁又为什么怕火,因为咱们要保住先贤典籍,流传万世。想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焚书坑儒,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可以说千古一帝,比宇文云志厉害多了。我们凭啥能在他手底下藏了这么多书?靠得是低调两个字。”
吴龙士刚开口,道:“我”
常丹墨喋喋不休,没给他插嘴的机会,继续道:“你别打断我嘛。低调啊,师兄,我知道你厉害,下棋厉害,阴别人也厉害,上次我和你说过,老天的安排,咱们听着就得,顺势而为。你说什么天下第一手,什么计海深谋,都是虚名,做不得数。谁不是一睁眼一闭眼,一辈子就过去了,那么高调干嘛。提诸葛武侯你听不进去,还有别人呀。”
他又站起身,在龙井潭旁走来走去,一拍脑门,道:“远的不说,天下行主祖士稚,也是响当当英雄了得,稽旬没入江湖时,祖行主稳坐江湖头把交椅,号令之下,莫敢不从。南塘一出,那是快意恩仇,中流击楫,也是心怀山河。后来的事你都清楚,老天安排个妖星,出现在豫州分野,祖行主当时就说了,妖星应在他身,九月当死。天下未尽,王敦作乱,祖行主好多事还没还得及做,只能跟着老天的安排,死了。你说他憋屈不憋屈。”
“那是憋屈啊,我都替他憋屈。喂,师兄?你有没有在听?”
吴龙士闭目道:“听着呢。”
常丹墨质问道:“我刚才劝你什么了?”
吴龙士道:“呃低调。”
常丹墨手指虚点,道:“这就是啦,你要低调一些,想当年诸葛武侯怎么觉得我说过了?算了,不管了。什么叫做低调,扮猪吃虎才是低调,你说飞龙在天,高调吧?谁看着了不说,哎呀,好厉害呀,好威风啊。”他说的摇头晃脑,活灵活现,然而话锋一转,又道:“结果呢?龙王三太子怎么被哪吒打死的?就是因为太高调。对不对?”
吴龙士点头:“嗯。”
常丹墨道:“我们为什么要低调呢?”
吴龙士敷衍道:“为什么?”
常丹墨也道:“是啊,为什么呢?”他等着吴龙士,希望对方自己说出,天一阁成立的初衷,便是隐匿江湖,为天下藏书,可是吴龙士半天也没回答他,他乱了思绪,喃喃自问道:“我想说什么来着?”
吴龙士终于找到机会,道:“师弟,文人风骨,总要有的。”
常丹墨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文人风骨,圣人言,天道长存,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管他陈氏皇族怎样,管他是谁的天下,和咱们也没关系。天一阁只要保住阁中的藏书就成,咱们的风骨是为往圣续绝学,其他的事,和咱都没半点关系,最忌讳引火烧身。你倒好,不仅引火,还是引得战火,这烧起来,谁能扛得住。”
吴龙士暗叹一声,我真不应该和他说话。
常丹墨道:“以前吧,门内弟子最多混混江湖,与武林同道结点缘,万一落难了,还有人为天一阁出手,你倒好,哎,二十八年前,哦,现在算来应该是二十九年前,你把宇文云志当做棋子,去搞乱苏文茂的气运。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宇文云志比苏文茂更难搞。”
提到对方的败笔,令吴龙士心生不悦,道:“常丹墨!”
常丹墨无所顾忌道:“师兄啊,别怪我心直口快,宇文云志可是来过天一阁的,他知道咱们猫在哪里,你惹毛了他,他真派兵打过来,一把火烧了会稽山,这一千多年的努力,全都白忙活啦。”
吴龙士愤然起身,迈步离去。
常丹墨追在他身后,嚷道:“师兄,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在师兄身后紧赶慢赶,到底是没追上吴龙士,常丹墨叹了口气,自问道:“我说的太重了?”旋即他摇头否认,又道:“这都没听进去,说的委婉些,更没戏。”
日暮时分,吴龙士独自一人,悄悄来到藏书阁最深处,那里摆放着一个极为古朴厚重的机关,名为千机锁。吴龙士运行真气,转动千机锁上的机关。
千机锁大有来头,是机关大家公输子所造,玄妙无方。里面锁着的,是天一阁至宝山河图。当年,李如海本想盗走山河图,无奈止步于千机锁前,随后才不得不盗取神剑尽欢。
相传大禹治水时,天下气运大乱,大禹瑶山求宝,得山河图。随后他以山河图治水,梳理天下气运,前后耗时十三载,终成大业。
山河图可观气运。每年中秋,天一阁都会请出山河图,勘查是否有天灾人祸发生,倘若战火连绵,门人也好尽早封阁,早做打算。
而且,宇文云志能得天下,也与山河图有着莫大的关系。
李如海打不开千机锁,吴龙士却可以。他转动千机锁后,地下传来机关的响动,不多时声音止住,吴龙士再次运行真气,调整千机锁。反复数次,约摸半个时辰,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藏书阁最深处的那堵墙,缓缓升起。
这堵墙厚三丈,由一整块断龙石打造。重不知几何。墙后,每隔五步,便嵌有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微芒驱散了深渊般的黑暗,密道冷而干燥,寒气犹如实质,无孔不入钻入吴龙士的身体。吴龙士运气龟息,迈步向密道深处走去。
死一样的沉寂,吴龙士仿佛在地府的阴灵,无声无息前行。
密道的尽头,青玉台上漂浮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帛,正幽幽散发着华光,照亮方圆数丈。丝帛上,三千里锦绣山河,尽数收纳其间。
仙气蒸腾,二十四条紫气金龙,盘亘在若隐若现的山川中。
平地龙行别有名,星辰下照山成形。
二十四山起伏止,知得枯荣衰与兴。
是为天下二十四条龙脉。
吴龙士真气如沧海狂澜,刮起一阵旋风,他周身精血汇聚与左手无名指上,在指尖凝结出一滴金色的血珠。
“师兄,山河图太玄妙了,看看还行,别乱动它。”常丹墨的声音,穿过风声,传入吴龙士的耳中。
吴龙士背对着他,脸色狰狞,声音却很平静,道:“哪里猜到的?”
“闲云山庄。”常丹墨道:“今年中秋,阁内请山河图,长安越发凝练,而建康的龙气,已经开始散了,不,应该说建康的龙气已经有形无实。”
“和闲云山庄又有什么关系?”吴龙士打断道。
“你别急啊。”常丹墨接道:“一个多月前,你让蓝幼羽去闲云山庄,而且郑重其事托付,让我封阁。我当时以为,因为建康的龙气涣散,将有大事发生,所以你遣她们出去更安全。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顾虑她二人的安全,让她们回天一阁就好啦,何必多此一举。”
“师兄你一向谋定而后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出无理手去赌。闲云山庄这一子,无理得有些反常,我想为你的无理手,找一个理。后来我在山河图中找到了。我呢,没事就喜欢翻翻书,也幸好我多看了几本书,知道分枝劈脉纵横去,气血钩连逢水住。所以我隐约察觉到,有几条模糊龙气分支,将会纠缠在闲云山庄。”
“为什么断定是我?”吴龙士问道。
“很早之前,你已经此心明德,天地至圣,行尽知微,与天人境只有一线距离。可是一个多月前,你的心不再明德,跌境了。能让你跌境的事不多,我所知道的,只有山河图能做到。”他深吸一口气,道:“所以你不惜跌落境界,也要落下闲云山庄这一子,去镇杀这几团龙气。”
常丹墨盯着吴龙士的背影,道:“如果问你这几条龙气分支是谁,估摸着你也不会说,我只问你一句,既然要镇杀龙气,为什么让蓝幼羽去闲云山庄。”
吴龙士沉默良久,缓缓道:“没跌境前,我心中有感悟。”这句话,无疑印证了常丹墨的种种猜测。吴龙士指着山河图的玄武方向的一座山,道:“这是白沙山,蓝幼羽现在就在山里。”
常丹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白沙山上,有一条若有若无的龙气盘绕在山巅。他冷声道:“师兄,师门情谊呢?”
吴龙士道:“有舍才有得。”
常丹墨叹气,道:“师兄,你听我一句劝,修道之人,图得是开天门,天人合一,真的别去碰天下这些破事。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他指着山河图道:“癸酉年才过了几日,你看山河图上,建康的龙气散的和饺子馅一样,宇文云志显然要一统天下。和老天对弈,你输定啦。何必非要趟这摊浑水?”
吴龙士道:“可以把宇文云志的气运打散。”
常丹墨道:“那更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好好的天人境不入,跟这个天下过不去,图什么?”
吴龙士静静听他把话说完,此时他不禁面色狰狞,连语气也变得不善,道:“天道无情,人有情,怎么天人合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行尽知微,西出函谷关,留下五千道德灵言与太上忘情录,飞升天人境,仰仗的是无情。”
常丹墨道:“那你就去修你的无情,管他窗外春夏与秋冬。”
吴龙士道:“你也是以书入道的读书人。中原尚未收复,如何内圣外王,苍生疾苦,又如何无情?”
常丹墨摇头道:“师兄,我是说不过你。山河图蕴含天机,玄妙无穷。上一次,你仅仅镇杀几团龙气分支,已经是修为跌境,现在嘛”他看着散乱的龙气分支,道:“会死人的。”
吴龙士狰狞的脸色渐渐恢复平静,他终于可以面向常丹墨,道:“若能收拾旧山河,吴龙士甘愿赴死。”
常丹墨拦道:“不要。”
那滴悬在空中许久的金色血珠,终于落在山河图上。刹那间,山河图华光消散,血光冲天,一点玄光自山河图极北处亮起,缓缓南移。山河图四周,吴龙士入沧海狂澜的真气瞬间消失,常丹墨一步上前,扶住他的身子,察觉他的生机尽失,气若游丝,离见阎王爷只剩半口气。
常丹墨回望山河图,高起星峰低落穴,这颗异星现世,用不了几日,会落在长安分野。他低头看着怀中衰败的老头,心中怅然,今夜吴师兄不惜拼上性命,为的是打散宇文云志的龙气。为此不惜令山河图成血色,这样一来,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常丹墨皱着眉,摒弃心头杂念,神魂合一,将境界提升至圆满,伸出一指,点向图中的那颗米粒玄光。
刺目的血光大盛,常丹墨七窍流血,身子如遭雷劈,倒飞而去,狠狠撞在墙壁上,接着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转醒,山河图依旧散发着血光,照在吴龙士冰冷的身体上,妖异而惨烈。
常丹墨叹了口气,他起身想为吴龙士收尸,也不枉师兄弟一场,却发现吴龙士胸口还有一丝温热,他心底生出一丝希望,或许天机未绝,事情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