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马车上的几个人正轻松地和着李清筠的笛声唱着歌。远处。渐渐地一阵阵皮鞭声,和着被鞭打的惨叫声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
李清筠停下笛声,探向车外看动静。
王春麟向车外看了两眼,远远的听见粗暴的声音吼道:“叫你惊了老子的马……”仔细看是一个官兵装扮的人在打一个女乞丐。
那个被打的乞丐凄惨哭道:“我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啊……”
听到“大人”二字,便知是官欺民。
李梦天也听到这个声音,对王春麟道:“去看看吧。”
通常,这样的情况是不会引起李梦天出手的。只是此时李清筠在一旁,江湖上的正邪善恶,还是要身体力行,让太子知道。
王春麟下了车,那魁梧的男子正要挥鞭,一把被王春麟拉住。
“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那人骂道,转身一看,打量了两眼王春麟,继续骂道:“你他娘的是活腻了吗?敢拦老子的鞭子。”说完把鞭子一甩,左右几个小厮一起上。
贾亦真贺连等迅速飞身下马,片刻便点住了那几人的穴道。
王春麟上前扶起那个被打的乞丐,关怀问道:“你没事吧?”
乞丐满面泥土,方用手擦了脸,王春麟心头一惊,忙道:“你先等等,我去去就来。”
王春麟慌慌张张地返回马车,掀起车窗向里头的李梦天道:“老爷,恐怕您要亲自下来看看。”
见了王春麟的神色,李梦天甩袖起身,下了马车。李清筠也跟着下了马车。
走到乞丐跟前,李梦天仔细看那乞丐。那脸上的伤疤,那眉眼,不由得眼眶一湿润,脑海中的记忆又闪现到十八年前,他死的时候嘱托他道:“我妹妹,你一定要……一定要……”
李梦天声音颤抖着问道:“你多大?”
乞丐不敢抬头看,依旧声音哽咽,“回禀公子的话,我今年二十六。”
李梦天手不由得颤抖起来,眼中的水花已经泛起,仰了仰头,喉结处来回颤抖,情绪已经不能自控。
从小到大,李清筠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失态。
王春麟知道眼前这个人对李梦天的意义。十几年来,他从未停止过找她。可天下之大,那些消息像沉进大海的石头,了无回音。
王春麟忙继续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这里乞讨呢?”
女子有些恐惧,却更怕那些穿官服的,见王春麟和李梦天慈眉善目,一时悲戚难当,哭诉道:“我叫宋兰儿。八岁那年,我哥哥出门说去办事,结果他的包裹忘记拿,我出门去给他送包裹。追了很久,没有看到哥哥,后来迷路了,又被人卖到青楼,正巧我得了天花,被青楼的人赶出来了,所以一直在乞讨。”
李梦天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下来,王春麟也鼻子一酸,问道:“你可记得你哥哥叫什么?”
“记得,我哥哥叫宋无畏。”
宋无畏……
李梦天不由得一趔趄,压迫的喉咙挤出几个字:“你可记得我?”
宋兰儿漠然摇摇头,眼神中还夹杂着些惶恐。
李梦天抓住女子的胳膊,忍者酸楚道:“我是无逸哥哥啊,我是李无逸。”
王春麟也跟着道:“我是靖哥哥啊。”
宋兰儿听到此处一惊,手中的破碗掉在地上,碎成数片。
“你是无逸哥哥?那我哥哥呢?他说他去找你,他呢?十八年了,我一直在找他啊,十八年了啊……”宋兰儿声音哽咽。
“你哥他……他已经不在了……”李梦天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这是第一次。至少在王春麟眼中,李清筠眼中,四杰和姚陆二卢眼中,这是第一次。
宋兰儿整个身体瘫倒,一把被王春麟扶住。
“十八年以来,我活在世界上唯一的希冀,就是能与哥哥重逢。我走过许多地方,支撑我的那一口气,就是等与哥哥相聚,没想到……”宋兰儿低声说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哥哥啊,你为什么不等我。哥哥,你怎么忍心抛下我啊,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啊哥哥……”
周围的几个人,心底都一阵酸楚。只有李清筠,呆呆的看着,手足无措。
李梦天上前扶起宋兰儿,带着少有的颤音道:“如今,找到你,也算是告慰你哥哥在天之灵。”
宋兰儿哭着,泪如雨下,怆然喊道:“无逸哥哥……”
王春麟捏了捏鼻子,道:“老爷,这边正有个小集市,我们先去给宋姑娘换身衣裳吧。”
“嗯,跟他们说一下吧,今天就在这小集市上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赶路。”
车上带了上好的绸缎,李梦天挑了匹缃色凌霄缠枝暗纹的锦缎,嘱咐陈良拿去找裁缝裁好衣衫。
宋兰儿换了身衣衫出来,贺连贾亦真陈良几人不由得眼前一亮。除了她脸上的疤痕,侧脸看过去,真真是个美人坯子。
到了小客栈,宋兰儿还怯生生的不敢与众人说话。只是坐在李梦天王春麟身边,神色看起来十分憔悴,也十分忧伤。
王春麟开解道:“你别害怕,我们现在在经商。这都是我们一起的人,他们跟你差不多大。”
宋兰儿不由得脸一红,并不言语。
李梦天见了宋兰儿如此,长叹一口气,道:“兰儿,如今我们一路行商,多有不便。我意,让陈良送你回老家安置。你放心,一切我都会打点好,你哥哥的牌位,我也会差人送到蜀地安顿。”
听到这话,宋兰儿眼泪漱漱的落下来,哽咽道:“哥哥,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要离开你。”
“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等我把这些东西都处理了,再来接你。”这么多年,李梦天都很少这么关心什么人或者事。
一旁的李清筠看着,心沉沉的,好像父亲从来没这么关心过自己,更没有关心过母妃。
宋兰儿默不作声,眼泪却如泉水一般。
李梦天眼睛不由得湿润,忍不住长叹一声:“罢了,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吧。”
宋兰儿眼中噙着泪花,掉了一滴下来,语气欣然道:“我就知道无逸哥哥是不会抛弃我不管的。”
一旁的李清筠心中五味陈杂,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他完全不知所措。父亲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他却没有半分感觉,甚至有些不高兴。故而再也没有什么心思说话。
宋无畏李清筠知道,就是后来被追封的神威将军,听说当初因为救父亲牺牲。至于其他的,李清筠不感兴趣,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只是这突然来了一个宋无畏的妹妹,委实让李清筠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由于客栈较小,只安排了几个房间,宋兰儿单独一间,李梦天,清筠,王春麟一间,另外八人分了两间。
李清筠坐在窗前闷闷不乐。
李梦天踱步上去,道:“筠儿,你这半日一直心事重重,是怎么了?”
李清筠转动着手中的玉笛:“爹,您过去经历过很多事情是不是?”
“嗯。”李梦天语气淡淡的。
“我从未见您今天那个样子,她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吗?”
李梦天神色淡然:“她哥哥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她自然也是。”
“有多重要?”
“生死之交。”李梦天不由得眼眶一热。“他的哥哥宋无畏,还有另一个人,我们三人曾义结兄弟,约定生死与共。后来宋无畏为了救我,自己被万箭穿心,倒在我面前,也没有站起来过。”
“您会怎么安排她呢?你会娶她吗?”李清筠停止了手中的笛子,语气沉重得像个历经风霜的大人。
被清筠的话惊到,李梦天方才体会这半日来儿子的闷闷不乐:“傻孩子,我有你母亲,又有你,此生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李清筠皱着眉头:“你那么喜爱梅花,是不是因为她?”
“不是她,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李梦天叹了口气,想起些许极其遥远的回忆。
“那我就放心了。”李清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眉头也舒展开来。
王春麟过来听到此话,笑道:“少爷,您有什么不放心的。老爷可是天底下第一重情的人,又怎会辜负夫人呢?”
李清筠想了想,又道:“嗯……”
忽然陆子房的声音在外面一喝:“谁?”
王春麟忙推门出去,陆子房姚思杰二人已经追了出去,对面客房传来宋兰儿两声咳嗽的声音。
片刻,陆子房姚思杰二人回来,王春麟等在他们的房间,低声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我们刚才正欲给少爷送盥洗的水,却见一个蓝影闪过。”陆子房道。
“你们没看错吗?”王春麟道。
“我本以为自己看错,待子房喊出来,我才确定那真是个人影。”姚思杰低声道。
“先不要声张,”王春麟又示意卢安卢勇过来,继续道:“你们四人一定要看紧少爷,随时注意少爷的动向。卢家兄弟俩贴身保护少爷,思杰子房远距离看守。不要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四人均道:“先生放心。”
王春麟又对卢家兄弟道:“思杰和子房是跟过老爷的人,我无需多言。你们兄弟俩在几人之中最年轻,年纪跟少爷差不太多,不过此次到底是你俩第一次出来,遇到一些事情难免偶尔手足无措。记住,你们只要贴身保护少爷,处理不了的事情,如果我不在身边,及时通知思杰和子房。”
卢安认真点头道:“我们兄弟二人一定会小心谨慎的,先生放心。”
卢安的性子,跟陈良很像。王春麟放心点点头,又去四杰的房间。四人因为刚才也听到陆子房那一声惊喝,都提高了警惕。
见王春麟进来,四人聚拢,王春麟道:“刚才外面的情形你们也是知道的,你们四人也是一动一静。亦真和十三随势而动,元亮和子善则静中观察。”
“那宋姑娘?”陈良弱弱问道。
“宋姑娘交给我负责,你们只需要各司其职就行了。”
陈良神色略微犹疑,王春麟问道:“你这般神色,还有什么顾虑吗?”
“先生,我有一种怀疑,不知当讲不当讲?”最是善于观察的陈良带着迟疑的语气。
“在你还没有确定之前,还是不要讲了。”王春麟不是不了解这几个跟了自己十多年的手下。由于陈良的特殊身份,他的怀疑自然值得引以为戒。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有任何怀疑也要忍着,就算这种怀疑曾经在自己的心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得将这种怀疑的念头压下去,其他人,最好还是不要生出这种念头的好。王春麟目光深深地看了眼陈良,又看了眼姜明,像是在肯定他这种怀疑,又道:“凡事以小心谨慎为上。今天晚上是你们谁当值?”
“我!”姜明道。
王春麟看着姜明,又看看陈良。姜明和陈良都是性子十分沉稳的人,可两人的身份却也最是特殊,尤其是在他们此时怀疑的这件事情之上。其他几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内中的隐情,只有王春麟,陈良,姜明三人心中雪亮。有些事情或许根本无需言明,一个眼神,足以说明一切。
王春麟面色倒是十分淡定,语气与平日也别无二致,道:“嗯,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警惕。”
姜明道:“嗯,我先过去了。”
王春麟吩咐完诸事,便回到李梦天和李清筠所在的房间。
李梦天正在看《庄子》,李清筠在一旁写写画画。
王春麟笑道:“少爷怎的突然用功起来。”
李清筠道:“我不过就是一时不想睡,书又不想看。我哪里有爹爹那番耐心呀。”
“少爷,您以为老爷看书是真在看书呀,这书老爷早就倒背如流了。”
李清筠有些不解了:“那爹爹怎么看的那么认真。”
王春麟是了解李梦天的,道:“那是老爷在自己和自己对话呢。书中就有另外一个自己。”
李清筠眉头微皱:“我平时看书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另一个自己?”
“那我问少爷,您看书的时候,可认为古人的观点是对的?”
“爹爹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自然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了。”李清筠道。
王春麟细心道:“这就是了。您之所以觉得有些是精华,有些是糟粕,是因为有的是天下认同,你也认同的;有些是天下人都反对,你也厌恶的。久而久之,您渐渐有了自己辨别对错的能力,看书的时候怡然自得,这就是能看到的自己。”
“那您说到底是书影响了人,还是人影响了书呢?世间第一本书又是谁写的?”
“少爷这问题问的太深奥了,我才疏学浅,可不敢随便回答。”王春麟笑道,他可是李梦天身边武将当中最具文臣气质的人,也是最了解李梦天的人。该有的勇武和虚心他有,该有的智慧他更有。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就行了。
“爹爹总说您是武将里面最有才华的,又说您是有才华的臣子里面最细心的,还有您不知道的问题。”
李梦天听到此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孩子,别说春麟,连我也不知道这天底下第一本书是谁写出来的。世人均知仓颉造字,蒙恬造笔,可却无人说谁造的书?”
李梦天边说边收了书。
“爹爹竟也不知?”李清筠有些意外,还有父亲不知道的。
李梦天神色淡然:“嗯,不仅不知,且说怎样去定义这世间的第一本书?我也不知!”
听到父亲说道此处,李清筠若有所思,又点点头,似是喃喃自语道:“确实,怎么才算世间的第一本,这还真是个难以决断的问题。怕也是见仁见智了。”
“嗯,别想那么多了,早点休息吧,我该休息了。”李梦天放下书,走到旁边去。
“父亲睡了啊?那我也洗笔,睡觉去。”李清筠正欲洗笔。
王春麟忙道:“少爷,还是我来吧,您最是爱干净,别叫着墨汁溅到衣上去了。”
李清筠径直在笔洗中洗笔道:“没事,麟叔,以后这些小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你们也别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如今已经十五岁了,据说父亲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便已威名满天下。我要向父亲学习。”
王春麟满面堆笑:“整个天下也就一个老爷。少爷和老爷从小接触的事物不一样,心情自然不同。面临的抉择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同,何必要去纠结于些微末节呢?”
“你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也该有自己的主意才是。我先去休息了。”李清筠洗了笔,挂在笔架上,便睡去。
见父子二人皆休息了,王春麟方吹了蜡烛。
春夜寂寂,风吹在简陋的小客栈的窗户上,听得人格外清醒。
警觉、忧伤、愤怒、仇恨,无穷无尽的黑色之中,弥漫各种不同的气息。
夜的黑,似要用力掩藏这一切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