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杯下肚,唐玉铭声音越发铿洪:“我们三人也是一年见不到一两回,还借着这春江花月夜之宴,为聚首之期呢。”
“原来三位平时不在一处,听旁人说了,还以为是日日相处的同门兄弟呢。”李梦天笑道,举起酒杯示意数人饮酒。
“不仅是您这么认为,自从传出这三杰的名头,别人皆以为我们三人日日在一处,实不知我们也是因为三杰这个名号,才相识的呢?”何玉川年纪虽轻,说话声音却洪亮有力,叫人听了,心中生出许多快慰。
李梦天笑:“今日幸甚,有机会讨教玉铭公子的棋艺和玉珣公子的书法。”
“刚才借着月色信手默了一遍太白诗仙卷,先生如不嫌弃,愿赠予先生作见面礼。”苏玉珣说着,便从石桌上拿了刚刚吹干的太白诗仙卷过来。
李梦天借着月色一看,果真是一绝。语气有几分激动:“子瞻的《李太白仙诗卷》,书于五十八岁时。第一首灵秀清妍,姿致翩翩,后十句渐入奇境,变化多端,神妙莫测。第二首驰骋纵逸,纯以神行人书合一,仙气飘渺,心随书走。此书境界,颇难企及。你年纪轻轻,书法竟有如此造诣,绝非旁人能比的。我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承蒙先生不弃。”苏玉珣彬彬有礼。
“高兴还来不及呢,怎敢嫌弃。看来今天春麟叫我出来,真是很好的一个决定。”李梦天露出少有的兴奋语气。
王春麟看看天色,道:“老爷,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梦天欣然道:“今日叨扰甚久,感谢诸位美酒相待。”
双方揖手,各自离去。
李梦天离开古琴台,飞回江对面,沿着长江岸走了片刻。见远处一个白衣斗笠人正在月色中,手持竹竿,似是在垂钓。
王春麟警惕起来,白天擦肩而过,夜间又在这等着,怎么可能是偶然呢。
王春麟低声道:“老爷,此人会不会是效仿姜尚,有意等您,竟在月色中垂钓……”
“未必。”李梦天语气淡淡。
“要不过去会一会如何?”
李梦天神悠韵远,确实是想会一会此人的,不管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就是长安那个假冒的神秘人,欣然道:“嗯。”
二人悠然踱步到温临风身旁,李梦天没有开口,温临风也没有开口。
王春麟打量着这个白衣人,腰间的美玉甚是罕见,知是白天遇见的那个人。当时他心里想的不是别的,正是天下第一神秘之人。不过此时,这人身后没有背古琴,只是左手持玉箫负在身后。
王春麟见白衣人并没有很排斥,便道:“公子好雅兴,不知在月色中可是等人。”
温临风语气平淡如水:“如阁下所见,垂钓月色。”
李梦天笑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倒不及公子垂钓月色来得雅致。”
“先生笑话了。”温临风声音清朗儒雅,风姿飘逸,月华之下,似是入凡谪仙,周身笼罩的气势,犹如绝世游侠。
王春麟心中,不自觉将这人和自家老爷比较起来,尽管看不清这人的容颜和神态。
“古有姜尚垂钓于渭水之滨,今有公子待月于长江之畔,千古骚雅不同,或许所寻并无二致。”李梦天之所以这样说,正是想到长安那首童谣,温生季氏谁人见,独坐江湖钓文王。
眼前这人,寓意颇深。御书房的那块玉,二月二暴乱背后的密信,到底是何人所为,李梦天至今没有查到一丝头绪。虽然猜测是当时在长安的神秘人或者温如玉,可没有一丝确切的线索。
温临风亦早就猜测长安假扮自己的那个神秘人是李梦天。可惜,也未查到丝毫证据。这两个人,早不是第一次接触,可谁也没打算把之间的事摊开,都掩藏的极好。
温临风当然听出来李梦天试探之语,笑道:“可惜我素来觉得姜尚垂钓于渭水,有矫作之嫌?若真有能为,又何须待周文?与其将自己的期待寄托于旁人,倒不如自己着力去改变。”
怎一个狂字了得。
王春麟听着白衣人如此含反意的话,虽知道自家主子不介意,可心下还是不大喜欢。
李梦天却淡淡一笑:“公子高见,在下受教了。”
“不敢,江湖野人之见罢了。”温临风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气。
李梦天很是欣赏:“公子过谦了,前贤往圣皆认同之事,公子倒独具慧眼看到不同之处。”
“前贤往圣也的看法也未必都是对的。”
“愿闻高见。”
“先生如何看仲尼?”
“千古至圣。”
温临风轻笑了一声:“仲尼曾言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先生是如何认为的。”
“天下有道,其意可伸;天下无道,其意难辨。”李梦天回答得很是从容。
“可他却又说,天下有道,不与易也,那他圣贤的地方又在何处呢?”温临风语气意味深长。
“天下有大道,其意可伸;有良道,不与易。”
“先生说的倒也在理,可作为千古圣人,天下无道之时,我未见其明。”温临风态度有些轻慢,一旁的王春麟看着越发心中不乐。
李梦天语气未变丝毫:“天下无道能出者,自是英雄。然天下无道,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最后,或许是渔翁得利。”
温临风忽然朗笑起来:“哈哈哈,这便是作渔翁的智慧。”
“不知公子觉得当今之世,是有道还是无道呢?”李梦天试探道。
“方才我夜观天象,见客星现白芒,此乃战争之兆,有道者,能化干戈为玉帛;无道者,尽使生灵涂炭火。不过这有道与无道,是主政者的事,与我无关。”温临风意态散漫。
李梦天点点头,温言道:“今日听公子一番宏论,委实眼界大开,若是有缘,还希望与公子把酒细谈一番。”
李梦天揖手,白衣人亦浅浅揖手,道:“请。”
李梦天与王春麟便离开。
温临风站在江边,持竹竿而立,岿然不动。江风吹动斗笠的帷幔一拢一合,白衣飘摇,宛如天外之人。
良久,一个白影从远处飞来,真似天外飞仙。月华之下,根本看不清面目。很快,白影落到白衣人跟前,手持玉笛,腰间结着菩提穗子。这人的白衣不似温临风的纯白,这人的白衣前襟有两抹灰色的纱质襟带,似一笔水墨荡开。
二人对面而立,身姿相当,不过温临风则意态闲逸,白衣人则端庄而立,广袖盈风,飘飘然似在云间。
温临风笑道:“古月,你又迟到了。”
“你这垂钓月色影射之意可不够高明。”古月背对着月色,若不是温临风早就熟悉他,估计又免不了一番打趣。
温临风朗声道:“你倒拘起这个来了,不是你的风格。可惜的是,你再来早一点,就可以碰见你一直想见的人了。”
古月一点也不意外,笑道:“如何,你见了他,可有改观?”
“并没有,我又不是你。况且,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他,如何改观?”温临风一如平常事不关己的态度。
“那你大半夜的找我,目的何在,难道不是心态早已转变?”
“古月啊古月,我看你只见古,不见月了。即便我刚才跟他谈论,还是那般观点。”温临风慢慢收回手中的钓竿。
“哦?想来他也不会劝你。”古月一手持玉笛,一手负在身后。
“我也不需要他的劝。”温临风收了钓竿,声音清朗道:“可惜了。不过更可惜的是,天下的事,除了我要找的那个人,其他都与我无关。”
“这就是我唯一觉得你不洒脱的地方。罢了,不提这些了,方才你让季何二人通知我过来这里,可有要事?”
温临风突然严肃起来:“你是真的洒脱吗?”
古月知道温临风话中有话,淡笑道:“难道有不洒脱的地方吗?”
“冷冰清。”温临风转身背对着古月,淡淡道:“你也喜欢冷冰清是不是?”
古月沉默了。
温临风又道:“霜枫女侠的那篇赋便是你写的。”
若不是当初古月提起冷冰清,温临风还没发现这点,刻意着人去查了那赋,最后落在古月身上。之所以忌讳老高提起霜枫女侠,也是因为古月。
“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欢冷冰清了?你没有行动,若是顾虑我,完全没有必要。她于我而言,更多的是欣赏。”古月语气依旧云淡风轻,笑道:“临风,你我都是极其坦荡爽快的人。若是我真喜欢,必不会拱手让于你,即便是她是你等的人,我也会争取。可惜,人世间所有的感情,有所希冀,并不一定要得到。譬如这月色,只合遥遥仰望,若是随意掬在手中,怕是就没有这么难得了。”
温临风真有些鄙视古月,明明喜欢冷冰清,还没开始就自己退出。他也懒得和他去理论这些。
古月可是天下最潇洒的人,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尴尬境地。殊不知,真正的潇洒得经历多少次不潇洒,才能真正勘破放下自在呢。
月光如水水如天,二人站在江边,宛若神仙。都是极其聪明的人,温临风说了这一次,便不会再提第二次,古月亦然。这便是真正的知己吧,再清楚不过对方的心思。
在感情的事情上,古月确实比温临风看得更开。他知道温临风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更知道他心中的其实热血从未熄灭。他假装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却又时时刻刻关心着。
温临风其实羡慕过古月无数次,古月守着祖母的遗愿,一心装着天下苍生。可他呢?自负睥睨天下,却一无所有。手握世间风云,却身若不系之舟。茕茕孓立,形影相吊。
古月看向温临风,仿佛看到他世界的孤独。他十二岁那年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古月不同,他的祖母至少陪伴他到十八岁。慢慢看清这个世界的丑恶和一下子全看见,总是不一样的。古月能理解温临风,所以他知道,温临风更需要去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善美,才会去改变这个世界的假恶丑。
半日的时间,古月发现温临风在冷冰清的事情上,不似之前那般抗拒。他知道温临风既怕去改变,又希望紧绷的心能有一个退路。十二年,是谁能说放弃就放弃的呢。他自己不会残忍到叫温临风去放弃,只能试着改变。
温临风亦看着古月,他之所以叫古月过来,确实是为了冷冰清。他和古月相识十年有余,古月向来对女子没什么感觉,可每次古月提起冷冰清的时候,态度明显不一样。那是他能体会的感觉,每次想起那个人,心中便有莫名的暖流涌动,眼中会流露出暖意。
情之一字,世人谁可回避?饶是尊贵如李梦天,不能;清华如古月,不能;饶是如自己桀骜不驯,亦不能。
从长安回来,温临风便细思着这一切。古月有古月的风雅,他也有他自己的坦荡,所以想说清此事。就算他给自己一个退路,也不希望古月在这件事上对他让步。可惜,古月还是让步了。
月华之下,长江之畔,两个白影玉立,心中思量着,两个人都在心中暗暗叹息,他们竟喜欢上同一个女子。
不过也不必意外,冷冰清那样的女子,很少有人不喜欢吧。两个人同时想着一个人,同时舒然一笑。
一个拿起,一个放下。月华越来越明朗,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古月释然一笑,打趣道:“你可不像是因为我就有所顾虑的人。你的性子,不应该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了么?”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把握,我也管不着。至于我的事情,该争取的我当然会争取,饶是你要和我争,我也会拿出实力来跟你较量一番。”温临风知道古月在打趣,也懒得争论。古月既然如此坦荡,他更不会拘泥。
古月淡淡一笑:“你想多了,今夜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说公平竞争这事吧?”
温临风一愣,他找古月,其实就是为了说这事的。他都想好了怎么说自己在男女之事上退一步的,可以尝试着去接受其他的女子。当然他也想好了怎么和古月说公平竞争。结果,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是呀,古月是天下最潇洒坦荡的人,他才是遗世独立的真君子。天下第一雅士,名其固当。温临风摇头无奈,总觉得自己看穿这世间一切,却从未看穿过。如果真的看穿,他就不会明明早对冷冰清动了心,却害怕因为冷冰清而放弃了自己心中的坚守的事。比起古月,他何曾洒脱过。
温临风撩了撩袖子,笑道:“李梦天将他的玉佩送给春江花月夜的头筹,这算不算大事?”
“嗯?”古月这才有些意外。
温临风无奈而笑,这真是一个心中只有天下苍生的人呀,淡淡道:“有人打上玉佩的主意,打算借题发挥,我给你提个醒罢了。”温临风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明天的形势肯定很精彩。”
“记得咱们明日的赌约……”
“放心,若是李梦天真如你说的,我不仅请他喝茶,还要请他喝酒呢……”
古月淡淡一笑:“你这话我可记下了。”
“随你,”温临风心中释然许多,态度也轻松许多,摆了摆袖子,懒懒道:“好了,回去睡觉了,好久都没好好睡个好觉了。”
温临风飞身离去,周围几只白鹤也翩然离去。
古月望着温临风远去的背影,感叹了一回,喃喃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古月,或许是孤月吧?”
悠悠江月,寂寥无声,汩汩江水,滔滔不绝。
古月不禁回想起十四岁那年,他去帮助救灾,离家了数日。回来时,祖母告诉他,山中采桑时崴伤了脚,是一个姑娘背她回来的。姑娘照顾了她几日,走的时候,除了收下她做的一双鞋和两个面饼,就什么也没带走。他从祖母口中得知,那个女子叫冷冰清。
他给自己取古月这个号,是为了纪念祖母,祖母姓胡,拆作古月。他欣然接受旧时月色这个号,则是因为每当想起祖母说的那件事的时候,便想起那个人,想起那首词。
令他唏嘘的是,江湖广大,他从来没真正遇到过冷冰清。直到十年之前和温临风打赌帮他找救他的那位姑娘,他分析了所有信息,最后却还是落到冷冰清身上。
古月深知,温临风是怕辜负自己要等的那个女子,一直排斥冷冰清,怕他等到那个女子之前,先喜欢上冷冰清。可人的心,怎能说理性控制就控制得住了?正如古月自己,亦不能。他何尝不曾希望,温临风要等的那个女子不是冷冰清呢?那样他也可以毫无愧疚的去追寻自己的梦境。可惜,不能,因为温临风所说的一切,都指向冷冰清。坦荡如他,潇洒如他,君子一诺,此生不换。
人生的际遇,向来扑朔迷离。这些,或许是所谓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天意从来高难闻,古月不会刻意去强求什么。他的潇洒,就像这月色一样,只要天地无边,便可一直绵延。只是,从此以后,所有的等待,都化为月色余晖;所有的希冀,将匿入无边银汉。
一念起万山无阻,一念灭沧海桑田。
古月释怀一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