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驽站在离遥辇泰丈许外的地方,靠墙而立。他嘴唇紧闭,闷声不肯说话。一时间,帐篷中乃是死一般地寂静。帐篷外兵士们巡逻时皮靴掠过草丛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帐内。
遥辇泰盯着他的脸,也是不说话。他细细地打量着刘驽,许久之后,脸上的厉色渐渐隐去,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他走至榻边,翻开毡毯,从褥子下翻出一坛酒。坛口用陈泥封着,看上去已有好些年头。
他朝刘驽笑了一下,笑容颇为勉强,道:“这酒是我此番偶然在路上寻得,听说颇为有名,在你们中原唤作‘冰堂春’,当年的玄宗皇帝平日里最喜欢喝它。我知道你喜欢喝酒,便带了回来和你一起饮。”
刘驽听后心中一热,他知道遥辇泰自用兵以来,一直是滴酒不沾,平日里素以威严沉毅的形象示人。他肯藏下这坛冰堂春,足见他对自己情谊之深。
面对遥辇泰的盛情,他若是谦虚推脱,不免有些过于小心。因此他忙向前走出数步,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两只粗瓷碗放在案上。
遥辇泰一掌拍碎坛口的封泥,要将酒斟进两个粗瓷碗里,叹道:“可惜了这么好的酒,咱们草原上却没有相称的酒杯来装它。”
刘驽伸手要接过酒坛,道:“六师父,我来倒吧。”遥辇泰道:“没事的,我来吧。”他说着警惕地往周围望了望,听了听帐外的声音,道:“你出去跟帐外的守卫说一声,任何人都别放他进来,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醉醺醺的样子。”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自己竟笑了出来。
刘驽见状,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他依遥辇泰的话做了,随后返回了案边。遥辇泰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刘驽受宠若惊,这种平等的待遇是他往日里想都不敢想的。
他对遥辇泰想说的话早有准备,心道:“与其让六师父责问于我,不如自己主动承担责任,消去他心中的疑心。”他双手端起酒碗,敬道:“六师父,是我做的不对,不该……”
遥辇泰忙伸手止住他,道:“你没甚么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哪一个又不想纵横四方,将天下据为己有呢?若是真的有谁敢说不,我定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谎!”
刘驽一听,生生地把自己想说的话复又咽回了肚里,他其实想说,自己并不在乎甚么名利。但现在看来,遥辇泰无论如何并不会相信他了。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坐在案对面的遥辇泰,面色郑重得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说道:“六师父,徒儿生性鲁莽,若是有甚事惹您不开心了,还请见谅,这一碗酒我先自罚!”说着他将酒碗送至嘴边,要一饮而尽。
遥辇泰端起酒碗,与他碰过,道:“来,我们一起喝!”说着两人同时一饮而尽,一丝红晕随即映上遥辇泰的脸颊。他满面红光,随即提起酒坛,将两人的面前的粗碗复又斟得满满的,说道:“徒儿,其实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听后也别嫌为师的胸量小。”
刘驽忙问道:“甚么要求,六师父您尽管说。”遥辇泰凝视着他的眼睛,丝毫不眨,道:“我只请你不要称汗,其他的事情咱们都可以商量!”
“称汗?”刘驽听后再也忍不住,从座上一下跳了起来,“六师父,我敢向天发誓,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一个汉人,在草原上无根无基的,又怎能当得了契丹人的可汗?”
遥辇泰道:“可是柳哥跟我说,我的部众都想拥戴你为甚么‘雄鹰汗’?”
“雄鹰汗?亏她想得出,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刘驽的声音顿时变得激越,“柳哥公主不是普通女子,六师父您不该轻易相信她的话。”
遥辇泰叹了一口气,他将酒碗端起,仰脖而尽。残酒顺着他的脖颈留下,浸湿了胸前衣裳,他也不以为意。他拧着眉头,整理自己的思绪,将这两日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细细地滤过一遍。
而后,他方才说道:“事情还要从昨天上午说起,当时我本以为自己大势已去,便一直往西走,打算到达阴山脚下后联合那里的小部落,以图东山再起,与耶律适鲁再决雌雄。
柳哥就在这个时候派人追上了我,说是你领着我的部众打了一场大胜仗,耶律适鲁的人马或死或逃,已去了十之六七。起初我还不敢相信,后来又问过一些西行而来的人,方才知道她没有骗我,这些话果然是真的。
“她使人带话跟我说,让我赶紧回来统领大军,若是再晚一些,我的那些部属便都要拥你为汗了。我听后心里顿时大惊,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可又不敢不信。
“徒儿,你知道我的为人,对于这可汗之位,我向无兴趣。若是还有其他的遥辇氏子弟能够担当此任,我会第一个扭头离开,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埋首钻研我的契丹散手去。
“但是话说回来,若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契丹可汗之位竟落在了遥辇氏之外的人手中,让遥辇氏的百年基业终结在我的手里。那么恐怕我遥辇泰死后,都无颜再见列祖列宗了。
“想到这,我便率领众人连夜往回赶,在半路上,我们又碰见一位柳哥派来的另一位使者。她好像早已料定我会来,说是自己已在原先是抱月山的地方等我。
“我在抱月山大阵外见到了柳哥,她一袭红衣,骑马立在茫茫的大雪中,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若不是她先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直会以为她是来找我报喜的。
“然而她的第一句话便让我心惊不已,她跟我说,你带领着我的两万部众正在祭奠大阵里先可汗,而后便要以遥辇氏继承人的名义登基称汗。
“我听后脑中直是铛地一声嗡响,我不敢相信你这个好徒弟竟会作出这种事。她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格格直笑,说是你们被困在大阵里肯定出不来,接着递给了我一张图纸,说是抱月山大阵的出入之法。我若是能亲身将部众从阵中救出来,那大伙儿的心还是会在我身上的。
“我赶紧从她手中接过图纸,想都不想,便领着众将冲进大阵后,却发现你们早就走得不见踪影,只看见雪地上刚刚燃尽的柴灰,便以为柳哥所言不假,而你已经称了汗。
“我见此情形,心中直如发了狂,将自己认作个笨蛋,竟然将遥辇氏的百年基业拱手让了人。我便率着众将一路猛追,方才在这山脚下找到了你们。”
刘驽道:“可是六师父,你刚到时赤忽歹和众兵士便跪地迎接你,他们的心确实一直都是在你身上的,那一刻你便该知道我其实没有称汗,一切都是柳哥造的谣。”
遥辇泰道:“这个我知道,自从我进营的第一眼便知道。然而昨夜整整一晚,我仍是没有睡,而是走遍了全军的各处营帐,将熟悉的兵士从睡梦中拉起,从他们口中了解了所有能知道的情况。
“我渐渐地知晓,若不是你当时力挽狂澜,率领我的人及时后撤,再演了一出虚张声势的戏,那么耶律适鲁可能真的已经一统草原了。”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说道:“不过你的功劳虽大,请恕我不能对你进行封赏。”
刘驽点了点头,道:“我不会怪你的,六师父,事情我都明白。即使我不想当甚么可汗,可是名声已经被那柳哥传出去了。若是你对我进行封赏,定会让柳哥和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加以利用,反倒不会是件好事。”说到这,他将碗中酒咕咚咕咚饮尽。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将坛中酒饮得渐渐少了许多。自从刘驽学会饮酒以来,他一直酷爱饮酒,只有这一次,他觉得碗中的酒是如此地难以下咽。
遥辇泰看着他,心怀愧疚,说道:“徒儿,你若有甚么其他愿望,我尽可以满足你。”
刘驽放下手中碗,碗中尚剩有大半酒。遥辇泰的目光落在他碗里的酒上,并未说话,继而抬起眼看着他的脸,静等着他的答复。
刘驽一脸诚恳地说道:“六师父,我想请你当了可汗之后,再不要南侵中原!”
遥辇泰闻言一愣,道:“我没想到你会是这个要求!”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徒儿,其实我很想答应你,但是此事殊为难办。如你所知,草原上的人只会放马牧羊,其余物事却是甚为简陋,尤其缺少各种能工巧匠。且不说我们打战狩猎用的刀剑,便连日常的器皿用具,也皆是南人所造。我若是不允许部众南侵,恐怕他们连正常的生计都难以维持。”
刘驽提议道:“草原上有大量的骏马,六师父您可以用这些马和中原交换日常的用物。”遥辇泰摇摇头,叹道:“我们草原人若说打战,那确实英勇无敌,谁都不怕。但说起做生意来,却与中原人差得太远,只会落得被他们欺骗。这互市的想法看上去容易,做起来着实太难!”
刘驽道:“契丹人中也有精明的,譬如说萧夫人。这种事情大可以让她去办,她肯定可以做得很好。”
遥辇泰闻言将酒碗放下,“咚”地一声落在案上,怒道:“萧夫人这个人蛇鼠两端,实在太可恨,便是她差点将我置于死地。我现在想寝其皮喝其血还来不及,怎会与她一起共事?此事暂且勿议,总之你的要求我会认真考虑便是!”
两人默然无语,将坛中酒喝了个干干净净。刘驽如释重负地放下酒碗,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六师父,您这次带回来的那八个人是做甚么的,看上去好像是中原武林中人。”
遥辇泰道:“这个其实你不问,我也会跟你们说起。那八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尤其是其中的那位老者,他是其余七人的师傅,非常的不简单。今晚我会召齐诸将,将他隆重地介绍给你们所有人。”
刘驽点了头,道:“六师父,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等晚些时候再来看您。”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红皮书册,郑重地放在案上,“这本书我已读完,十分地受益。六师父您若是有空,不妨也看一看。”
遥辇泰见是那书册的红封皮上乃是“六军镜”三个大字,眼中不由地一热,笑道:“我昨日听柳哥公主说起过,她说那个铜马不知出于甚么心思,竟将此等奥妙兵书交给了你。你因得了此书之故,方能成此大功。我本欲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向你问起,没想你竟肯主动交于我,足可见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刘驽向他稍稍一躬身,道:“您是我六师父,我本就不该瞒你。”遥辇泰拿起案上的书,坐在榻边细细地翻阅。刘驽撩开帘子,便要走出帐篷。
遥辇泰从背后将叫住他,笑道:“以后你若是想喝酒,就来找我,再别和那些普通兵士喝了,容易坏了军纪。”刘驽听后楞了一下,接着说道:“哦,我知道了,六师父。”
他刚走出主帐,便与李菁撞了个满怀。李菁急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作声,又对主帐外的几名守卫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便拉着刘驽急匆匆地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刘驽问道:“你在帐篷外面做甚么?让我六师父知道多不好。”李菁听后一脸的不满,道:“呆子!人家还不是担心你吗,你把《六军镜》书交给遥辇泰干甚么,等他学会了其中高深兵法,可就不需要你了。”
刘驽道:“李卫公这本书写得很好,尽是些男子汉的大道理。六师父若是读明白了,肯定能明白许多贤人的道理,也就不会怀疑我了。”
李菁哼了一声,道:“他能懂甚么道理我不知道,不过他杀人的本事肯定会涨倒是真的。”刘驽道:“你千万别这般说,我六师父若是真想害我,他刚才大可以在主帐里一拳打死我,或是当着众将士的面儿控诉我的罪状,让我在军中无立足之地。然而事实上,他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他只是请我喝了一顿酒,并且仍然将我当作他的徒儿,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
李菁听后不以为然,道:“哼!我觉得他不过是把你当作颗棋子罢了。”刘驽道:“你把人想得也忒坏了,我六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李菁气得抓起案上的碟子便要掷他,道:“我好心为你考虑,你却当作了驴肝肺。”刘驽怕她真要上来打自己,赶紧往旁一躲,随即服了个软,道:“好了,好了,且不说这个。我从六师父那打听到一个事儿,听说这次他带来的那八个人极为有名,其中那个老者更是了不得!”
李菁一听忙问道:“这么厉害?你可知道他们是哪门哪派的?”刘驽挠了挠头,道:“这个倒不知道,听我六师父说,他今天晚些时候要向军中诸将郑重地介绍这位老者,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
李菁兴奋地点了点头,道:“好!我倒要会一会他,看看是甚么样的厉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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