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家是雾村里的武道大族,周进的母亲便出自宇文家。她当初一意下嫁周家,惹得宇文家震怒,曾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自此以后,宇文家深恨周家。上一代的恩怨,祸及后人,宇文家的一众子弟,有事没事,便来找他们姐弟的麻烦。
他们姐弟无依无靠,又拿什么跟人家去争?因此从小到大,周茹都在谆谆告诫周进,要他学会忍辱负重,凡事忍让。
小的时候,周进倒也从不违逆她的心思,可十岁后出了变故,头脑混沌,心智不比常人,哪还懂什么“忍辱负重”,每次和宇文家的人冲突,都要大受一场打骂羞辱。
周进前世身为万劫经楼书令使,修为哪怕不值一提,然而身份所在,别说外面的其他人,就是仙宗里的大多数弟子,在他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如今重生后世,修为虽仍旧还是不值一提,但又岂会还如过去头脑不清的周进那般,任人欺凌?
此时方当辰中,雾村里的人们,早饭刚吃过不久,许多村民们已开始进山。广场上面,也围聚起了一干闲汉村妇们,比平时多了许多,都在悄声议论着昨天傍晚的事情。
那宇文府就在广场的北面,府门正对着广场中央的石像。
石像下面,有十余闲汉正围在一处,其中一个闲汉,一眼瞧见路过的周进,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站起身来,招了招手,笑盈盈的道:“呵!这不是‘修身齐命,庶几乎圣贤’的周大圣人嘛,您老这次回来,这圣贤想来也是堂堂正正的成了,何不大婚?”
其余几个闲汉也一阵吃惊意外,哄笑声中,也都望向周进,纷纷取笑:“圣贤既成,何不早婚?”
周进父亲生前一介文儒,郁郁半世,不得其志,常为村邻所取笑。
昔年周家和邻城“郦水城”的一户苏姓大户世交,周进出生那年,两家曾订了娃娃亲。没曾想,不过短短数年,父母便不幸早亡,家财也遭同族分夺。
那苏家倒难得,不忘当年约定,周进父母故世后,还曾有意将他们姐弟接往家中,待周进长大后,再和苏家小姐完婚。周茹却谢绝了苏家的好意,连苏家后来的接济,也都一概拒辞不受。
周进十岁那年,变故发生之前,苏家还曾又一次派人过来商量此事,周茹又二度回绝了苏家的盛情。
这事本就稀奇,加上谣言传闻,每经一人之口,便多几分夸张歪曲。结果百口相传,到最后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了周进悔婚狂言:“修身齐命,庶几圣贤。此愿未遂,誓不为家。”
这件事从此成为雾村里的笑谈,逢人便要拿来取笑几句。
这类嘲笑羞辱,过去周进也听得多了,每次都要暴怒,很可供众人一乐。
二虎和三宝兄弟听到众闲汉的羞辱言语,心头大怒,三宝就要回骂过去。周进伸手阻止了他,目光在一众闲汉身上扫视一圈,笑道:“圣贤不婚,何妨问你们妈?”
众闲汉们一愣,都呆住了。二虎心头解气,哈哈大笑;三宝捧腹跌足,更是故作姿态,笑得直打跌。
附近的一些人们反应过来,也轰然爆发,吵吵嚷嚷的笑成了一团,同时心中也觉说不出的惊奇。
“这傻小子,跑去外面躲了四年,以前的傻病都好了?”
旁人惊奇,可被骂的那十余闲汉,却大感失了面子,立即狂怒反骂回去,然而骂来骂去,声音虽响,可在气势上,却又似乎总颇有那么几分稍嫌不足,实难畅气舒怀。思来想去,终于恍然,原来自己骂得不够巧,也不够妙。
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一句巧妙的回骂,由不得恼羞成了怒:
骂不过,老子他妈还打不过?
两个闲汉跳起身来,准备扑上去殴打,只走得两步,又见周进停在了宇文府门口,不禁一呆,倒难免有些犹疑了起来。
“二虎哥,三宝,雪儿,你们在这里等着,待会儿什么也不要做,不要说。”
周进到了宇文府门外,将二虎三人挡下,望着门楼牌匾上“宇文府”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回想着心底的那些记忆,出神的瞧了片刻,才抬步慢慢踏上了台阶。
适才的那番哄笑吵嚷,声音极响,早传入了宇文府内,这时已有两人从府中出来。
这两人二十出头年纪,衣饰华贵,周进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两人正是他的老仇人,以前欺负羞辱得他最狠,一个叫宇文飞,另一个叫宇文铭。
“你没死?!”
周进回村一事,早已全村尽知,那宇文飞迎面撞上他,倒是吃了一惊,一呆之下,又喝道:“做什么?”
“我要见你们族长。”周进停了脚步,心平气和的说道。
飞、铭两人又是一怔,宇文铭上下瞧他两眼,嗤笑出声:“见我们族长?哈哈,我还道你的疯傻病好了呢。凭你也配进我宇文家的门?”
“想见我们宇文家的族长,那也不难。”一旁宇文飞却忽然来了兴致,笑嘻嘻的接下话来,“要踏入我们宇文家的府门,有三准,一不准。倒不知你周大圣人,在不在那三准之列了。”
他们兄弟羞辱周进已惯,宇文铭一听他这话,灵犀早通,跟着接口,傲然道:“天地鬼神,清风明月,此为一准;大贤后人,先民遗脉,此为二准;名门子弟,世家清流,则谓三准。”
已经围近前来,要瞧热闹的闲汉村妇们,听到这几句话,都轰然喝声采。
宇文飞笑道:“周大圣人是咱雾村里的大圣大贤,似乎倒在那二准之列,不知圣人尊意,以为然否?”
他最后故意掉两句书袋子,变着花样儿的羞辱嘲笑周进,引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周进竖指赞道:“志存天地,拥风揽月,好!”
这几句夸赞,谁都听得出来,出之肺腑,他竟是由衷而发。飞、铭兄弟诧异了,围观看热闹的闲人们一时也都愣住了。
周进微笑道:“今无大贤,先民已绝,这么说起来,当世有资格跨过这道门槛的,也就剩那第三准了?”
宇文飞一时还没明白他在搞什么鬼,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接话笑道:“周大圣人的贤名,过去名震方圆十里八村,咱们雾村举村尽知,又何必自谦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周进不理会围观众人的笑声,接着道:“至于那第三准,以‘名门’论之,料必也得从邙州‘玄羽派’、‘无极宗’往上算起,世家想来也须得‘长山城’顾、柳等族才配得上。”
玄羽派和无极宗为现今邙州三大武道大派中的两派,长山城顾、柳两族,也是邙州数一数二的千年武道世家。这等武道门派和家族,自然名副其实,无人能够置疑。
众人越来越觉惊奇,飞、铭兄弟诧异已极,心想瞧这小子的说话模样,明显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头脑浑噩,发起病来,一言不合,就暴怒动手的傻小子。可他这情形,也不像是有多么正常,居然配合着他们俩羞辱起自个儿来了。
正惊奇诧异间,只听周进又道:“三准都说了,你们怎么不把最后那‘一不准’也说出来?”
“那一不准嘛,自然是——”
宇文铭话没说尽,把最后那个“是”字的音调拖得长长的,随后和宇文飞相视一眼,两人同声大笑,厉喝道:“文儒和畜生不准入内!”
众人轰然大笑,齐声跟着鼓噪起来。
下面二虎和三宝眼见周进受辱,心中既气愤,又着急担忧。
周进却不气恼,反而笑道:“可惜,可惜,可惜此‘宇文府’,却非彼‘宇文府’。”
说到这里,神情语气一转,伸手指着面前的府院,沉下脸来,缓缓说道:“你们宇文家当今这一脉的先祖,本为中州云氏子孙,避祸北迁至此,入赘了宇文家,才改云姓为宇文氏……”
这些事情,周家藏书里面都有记载,周进现在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这种秘事,宇文家当然不会外传,旁人又哪能知道?陡然听到周进这番话,当真石破天惊,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无论真假,这也是件轰动的大事情。还没等他说完,广场上早已喧哗四起。
“小杂种,竟敢造谣污蔑我族先人,你……你好大狗胆!”宇文飞两人又惊又怒。
周进道:“你们将那‘负心忘义不准入’的‘一不准’,说成是‘文儒和畜生不得入内’,这改法我倒赞成一半。贵先祖当年被中州云家扫地出门,已跟云家毫无关系。云先生既非云家人,也就算不得上古先民遗脉,当然也跟什么名门世家扯不上相干。
“那‘三准’连贵先祖都够不上格儿,你们这些后世子孙,却不特胆敢踏过这道门槛,甚至还强逐了宇文家本支族人,以正统自居,鸠占鹊巢,霸占了这座府院。我娘出阁之前,乃是宇文家本支血脉,我身上也流有一半宇文家的血液——”
他说到此处,语气一顿,肃容凛然,猛地厉声喝道:“所谓负恩忘义,是为畜生!连你们这干背祖忘恩的畜生们,都敢霸占这座府院,你们说我凭什么资格进去?”
这番言辞,上至祖宗,下及子孙,把当今宇文家这一脉骂了个遍。自来人们对骂,从不怕骂得响,骂得难听,反正也能更响、更难听的喷骂回去。唯独怕得是,对手骂得听起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周进前世身为万劫经楼的书令使,从小到大都在跟书本子打交道,何况今世身又出身世家门第。如今这一番话,义正言辞的骂将出来,气势上可谓是浩浩然,凛凛然。
围观众人油然而生敬畏,无不被他这股气势震慑。
宇文飞两人怒火冲顶,宇文铭叫道:“小畜生,你……你他妈……”
周进不等他骂完,便昂然立眉,疾声又怒喝道:“我娘出身宇文家,此事天地有鉴,人所共知!我是半个宇文家的人,我要不配进去,你们又算是什么狗东西!”
宇文飞兄弟脸色青白,全身都在发抖,那是气怒到了极点。都忘记了,既然骂不过,就该扑上去动手打的道理。这时两人脑子里面,来来回回的,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了!这小畜生,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们以前羞辱打骂周进,周进每次总要反抗,那一点儿都不稀奇,对他们来说,反倒更有乐趣。
可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次。
最让他们不可忍受的是,他们居然输了,一向被他们所羞辱之人,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们从头辱到了脚。
“你们若不承认我先前说的事情,那么我娘和你们宇文家当今族长便算堂兄妹,我便是你们的堂表叔。你们胆敢羞辱谩骂长辈,大逆不道!该死之至!才真是畜生也还不如!”
既已闹大,周进也不会再给宇文飞他们留有半分余地,厉喝道:“说!你们是畜生,还是给我跪下磕头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