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恭三人合力杀死左蠡王,李敢抹了抹脸上的“血水”,道:“这番人好厉害,杀得真是痛快!哈哈,这么多匈奴,恰好报仇雪恨!”说完,举刀拍马,欲冲入匈奴大军。
吴猛眼明手快,一把拉住,道:“弟弟,不要进去。窦将军、耿将军正从后军攻来,匈奴抵挡不住,都退到蒲类海边了,我们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怎么还能再进去?”
李敢道:“哥哥,这么多匈奴,没命地往这边逃,正好冲进去,一刀一个,杀个痛快。”耿恭也制止道:“敢弟不能去!猛弟说得对,你看那么多匈奴,铺天盖地朝这边挤来,匈奴前军已有许多跌入了蒲类海,我们若再进去,必然也会掉到蒲类海,走,我们朝西边杀出去,与窦将军合军,从后驱杀,一样能杀个痛快!”
耿恭挥枪拍马,往西杀出。李敢无奈,吼叫着挥刀砍倒几个匈奴,随耿恭往西而去。匈奴人数虽多,但兵败如山倒,且队形施展不开,互相挤踏,哪里能敌?哪有心思与汉兵对阵,耿恭等人轻易从西边冲出。
匈奴后军不知情况,不顾死活地后退,前军立足不稳,部分人从东西两翼奔逃,得以幸存,余众都被挤入海中,哀号声、惨叫声连天,不忍卒听。耿恭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知兵者,凶器也。”吴猛恨道:“哥哥,我闻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匈奴侵我边陲,杀我百姓,掠我财物,与禽兽何异?天下人无不咬牙切齿,如今有这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耿恭摇头不语,纵马向窦固奔去。万军丛中,窦固一马当先,浑身是血,持一把长刀,左劈右砍,虎虎生风,率众从后驱杀,宛如天神。匈奴死伤无数,一路往蒲类海溃退,窦固见到耿恭,一拉缰绳,将长刀往前一架,大喜道:“耿恭,你不愧是将门之后,浑身是胆!以三百兵力,将近十万匈奴诱到蒲类海,使我军占尽天时地利,真是功不可没!今你全身而退,真是得蒙天佑,你快快到后军休息!”又见耿恭部下仅存三四十人,衣衫褴褛,头发零乱,不禁感伤,温颜道:“你们都是大汉的勇士,国家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耿恭黯然道:“窦将军,我带三百兵出,一路艰辛,生死与共,却只得四十五骑生回,战死者十有八七,我辜负了他们,哪敢还要什么功劳?如果窦将军一定要记功,请将功劳记在这些勇敢的士卒身上吧,重赏生者,厚恤死者家属,也能稍稍弥补我的伤心。”
士卒听了,十分感动,忍不住掉下泪来。有士兵高声道:“窦将军,这次三百兵对十万匈奴军,多亏耿将军不顾安危,身先士卒,智勇过人,我们才能得以生回,不然,恐怕早就全军覆没。”
李敢早听得不耐烦了,双眼一瞪,高声道:“哥哥们,不要在这里啰嗦了,快快去杀匈奴!不然,这些匈奴全都逃走了!”
窦固见李敢面如锅底,眼若铜铃,迸出两道凶光,裸露的双臂粗壮无比,十分雄伟,不禁一怔,问:“这位满脸是血的壮士,却是谁?”耿恭道:“他叫李敢,武帝时李广的后人,我令他为军侯,领一百兵。他生性耿直,嗜血好杀,臂有千斤的力气,这次出征,多有功劳。敢弟,快来见过窦将军。”
李敢老大不情愿,纵马上前,唱了个诺,道:“窦将军,这么多匈奴,我们快快去杀吧,不要在这里扯东扯西了,不然,匈奴都跑光了!”
刘张在旁一直瞅着吴猛与李敢,这时,突然吟唱道:“玉门关,尚得渡乱山冈,不得过。”反复吟唱了几遍。吴猛听了,脸色大变。窦固却莫名其妙,问:“刘将军,大敌当前,你这歌无一丝激昂,反而充满了怨恨,是什么意思?”刘张道:“这是洛阳市井传唱的小调,耿恭,你听说过吗?你来答答窦将军,这歌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满是怨恨之气?”耿恭沉吟不语,李敢不知轻重,道:“哥哥,这不是说我吗?哈哈,没想到,我李敢在洛阳城中还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呢。”说完,脸上居然还有得意的神色。吴猛忙拉了拉李敢,李敢不解,大声道:“哥哥,你没事拉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那唱的不正是我们吗?”
窦固见耿恭神色异样,知道必有隐情,道:“刘将军,这事暂且不提,匈奴溃逃,赶紧追杀,不可错过。”说完,挥起大刀,拍马杀向匈奴。刘张等人也随后跟上。
匈奴哀鸿遍野,战死的尸体几乎塞满了整个草原与蒲类海。窦固、耿秉雄心顿起,颇有捣毁匈奴王庭的壮志,一路穷追不舍。最开心莫过于李敢,双手持刀,杀人无数,身上溅满了匈奴鲜血。刘张边战边担忧,二十年前的那一战,在他心里留下了太多的阴影,虽然现在胜利了,可一万汉兵也战死了一半,俗话说穷寇莫追,这样马不停蹄地狂撵下去,万一陷入重围,那不但前功尽弃,还会葬身草原!他可不想!
忽然,不远处有一座山,连绵十余里,山虽不高,却俊秀异常,刘张眉毛一皱,计上心来。他驰马至窦固身旁,以手指山,道:“窦将军,你知道那山叫什么名字?”窦固横刀立马,看了一眼,不禁被吸引住了,道:“匈奴境内,都是草原,很少有山。我看这山,犹如奔马,又似飞龙,有腾飞入云的气势,虽然山形不大,但瞧来比我大汉许多山川还要俊秀,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刘张捋了捋须,笑道:“这是燕然山,我们深入匈奴已有二千多里,再往前行数百里,便是匈奴北庭,恐怕许多逃兵,已安然到了北庭。”窦固听了,非常高兴:“那正好趁着锐气,一鼓作气,捣入匈奴北庭!”
刘张道:“我听说霍去病率三十万雄兵,攻打匈奴,杀左贤王,斩首七万,深入匈奴二千里,今将军以一万的兵力,取得足可与卫青、霍去病媲美的功劳,必能震古铄金,我想汉史的丹青书,必有将军一席之地,只是……”刘张故意住口不言,窦固好大喜功,见刘张不说,急了,问:“只是什么?”
“将军,为什么大家对霍去病津津乐道吗?霍去病挥师北进,到狼胥山,放眼四望,悲秋扬沙,又见山形不大,于堆土增山,然后登临山顶,祭拜天地,以铭记功劳,所以后人记得。今将军已到燕然山下,为什么不效霍去病,登山远望,然后将战功刻在山中石头上,让匈奴丧胆,让后人牢记?再说,我军虽然胜利,但士卒伤亡过多,如果遇到匈奴围攻,那不是全军覆没、功亏一溃吗?”
窦固正有此意,封狼居胥,夸耀战功,可是每一位英雄毕生追求的梦想!现在深入敌境二千里,杀敌不计其数,就算霍去病,也不过如此罢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登临燕然山、勒石为功呢?窦固的虚荣心突然无限膨胀,却转首道:“耿将军,你觉得刘将军的话怎么样?”
耿秉望着窦固,见他眉眼之间尽是喜色,紧握长刀的手都有些颤抖,心想:“窦将军已经被刘张的话迷惑了,无论我说什么,他不会听我的,我还坚持什么呢?唉,可恨这次已深入敌境,不能乘着锐气,杀尽匈奴了,以后重来,谈何容易!”随即暗叹一声,道:“刘将军的话有道理,我军折兵过半,粮草无继,势不能灭匈奴,能燕然勒石,扬我汉威,千古留名,也足以令匈奴丧胆了。”
窦固兴奋道:“既如此,立即停止追击,速登燕然山,仿照霍去病封狼居胥故事!”刘张忙传将令,不多时,汉兵在燕然山下集合。马刀还在淌血,旌旗遮天蔽日,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气冲天而起,耿秉心想:“凭着这股锐气,趁匈奴立足不稳,军心惶乱,率军杀入王庭,我想百年之内,匈奴都不无法与我大汉抗衡!可是如今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耿秉摇摇头,亲自点名,只有五千多士卒,耿恭一军不见了踪影,不禁担心不已:“我弟弟到哪里去了?”
窦固率部登上燕然山。山顶郁郁葱葱,有各种各样的巨石,如龙盘,如虎踞,如脱兔,如屏风……而且质地坚硬,十分光滑,窦固不禁大喜,心想:“真是天助我也!以前霍去病封狼居胥,不过是一堆十分平常的矮小土堆,哪里比得这坐山呢,这么威武俊秀,足以铭刻我这次西征的功劳,以后流芳千古,后人会说我的功劳比卫青、霍去病还要高!”窦固抚须哈哈大笑,边笑举目远望,见天地苍茫,白云悠悠,绿草万里,死尸成堆,他不禁想起半生身世艰辛,哥哥窦友卷入楚王英的谋逆案中,死在诏狱,自己若不是娶了公主,也早人头落地,即使如此,也在诏狱中呆了五年,受尽折磨,两个女儿也被收进太子府中作丫环,万幸运的是,两个女儿均天姿国色,又能作诗吟赋,太子刘炟青眼有加,竟纳为太子妃,十分宠爱。两个女儿不知说了多少好话,不知费了多少银子,才得将自己赦免。出狱之后,又几番征战匈奴,收获甚微,窦家的光芒渐渐暗淡。没想到这次行军千里,终于一击得手,杀虏无数,一雪半世阴霾。窦固哈哈笑着笑着,笑声在山间回荡,说不出的雄伟,笑着笑着,突然没有了声音,两泪长流。
耿秉立于窦固身后,也被窦固的情绪感染,他想起耿氏三代为将,小心翼翼,步步唯艰,今天出塞三千余里,一战功成,声威远震,旷古绝伦,算是为耿氏扬名千古,然而日中则昃,盛及必衰,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耿氏的战功已到了,明天,又会怎么样呢?想起弟弟耿恭的桀骜不训,现在又不知在哪里,他不禁忧心忡忡,眉头紧锁。
窦固指着身边一块酷似屏风的巨石,对耿秉道:“这次能大胜匈奴,你弟耿恭功不可没,快将他喊过来,就说我命他撰文,颂扬汉威,铭记战功,刻在这块巨石头上。”刘张抢道:“窦将军,清点人数时,没有见到耿恭,恐怕他凶多吉少,撰文一事,还是另行安排罢。”窦固大惊,道:“耿恭是皇上留给太子重用的人,要是战亡,那可不好!快快派人去找。”
耿秉奋然道:“我弟受困,我马上去寻。”说完,提剑上马,催马便行。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高呼声:“痛快,痛快,真是痛快,这一仗啊,真是杀得痛快!哈哈哈。”耿秉大喜,一听这话,便知是李敢的声音。他一瞧,耿恭率十余骑,一个个混身是血。
“只是哥哥,我们跑那么远,眼看就要杀入王庭了,却半路收兵,放着那么多匈奴跑了,真是可恨、可恶……”李敢还在念念叼叼,见到刘张,他的眼睛马上圆睁起来,直直瞪着,一动不动。
刘张笑吟吟道:“是啊,那么多匈奴,放跑了多可惜,可惜军令到了,不然可以多杀一些,是不是?”李敢道:“这个鸟军令,哼,就算下了,我也没听,也让我痛杀了一阵,若不是哥哥……”吴猛听得不对,忙拉了拉李敢的衣服,李敢才知说漏了嘴,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刘张回头道:“窦将军,耿恭治军不严,贪杀匈奴,不听军令,应当依法处置。”窦固望了望耿秉,道:“匈奴杀我百姓,凡大汉子民,莫不恨之如骨,耿恭虽未及时收兵,也无伤大雅,暂且寄下,以后还要征伐车师,正是用人之际,不可冷了将士心。”李敢听了,乐不可支,朝刘张挤眉弄眼,不停地作鬼脸,刘张心里大怒,想道:“哼,强盗便是强盗,总有一天,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脸上却神色不改,宛如没看到一般。
窦固顿了一下,道:“现在最紧要的事,是将铭文撰好,来来来,耿恭,你虽是武将,但也博览群书,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吧。”
耿恭领命,心想:“我弟弟班超抄书无数,天下几乎没有他没看的书,倘若他在这里,撰文当然小菜一碟了,不知他在西域怎么样?”耿恭苦思良久,取过纸墨。原来,西汉时便有灞桥纸、罗布淖尔纸,到了明帝时,造纸术更有提高,纸张更薄,书写更流畅。窦固西征,专门携带了纸张。耿恭提笔写道:
维永平十七年冬,有汉车骑将军窦固,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唯清缉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
窦固见了,拍手赞道:“写得好!”耿恭思路既开,当然毫无凝滞,一气呵成,洋洋洒洒,竟有数千字,不多时便写到了结尾,刘张凑近一看,只见写道:
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上德,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尤其邈兮亘地界,封神邱兮建隆碣,熙帝载兮振万世。
刘张不禁叹服,心想:“这耿恭能文能武,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窦固见铭文写好,立即命匠人刻在巨石上,杀马祭天,按节而歌,在山上足足庆了一天,次日方率军南下,征讨车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