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是汉人的节日,对于牧民来说只是一年里最短的一天,过了这一天,漫长的严冬就有了盼头。所以圣山每年这天都要举行大祭祀,祭祀长生天,为挣扎在寒冷饥饿里的牧民祈福。
突厥人、吐谷浑人、靺鞨人、羌人,还有胡化的汉人,他们穿过暴风雪,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来到圣山朝拜,祈求长生天的慈悲。然后他们会在这里进行一冬的学习,成为长生天最虔诚的追随者,然后回到家乡传播长生天的光辉。在他们的努力下,来年会有更多牧民迎着暴风雪而来。
了解到这些贺逻鹘不禁一声长叹,阿史那家族统治草原靠的是刀和财富,而萧皇后,只要靠长生天的恩典就可以了,这可真是没有本钱的好买卖!于是贺逻鹘也要成为长生天的信徒,而且是“最虔诚”的那个,然后把长生天的信徒变成自己的族人。
昨夜有人突然进了父汗的大帐,第二天一早父汗便带兵出发了,不知道是什么紧急军情。这个带来军情的人很神秘,父汗对所有人隐瞒他的身份,包括自己这个儿子。贺逻鹘并未因得不到父汗的绝对信任而沮丧,相反却很高兴又从父汗身上学到了一课:王者本就该是孤独的,信任这种感情要尽早忘记,因为信任代表的是软弱和懒惰。
今天自己将代替父汗完成原定计划,成为长生天的信徒,此行有一位法力无边的大萨满随行,十拿九稳!
大祭祀是持续多日的祭祀,牧民们早已在山谷里斋戒数日,他们言语恭敬、和睦友爱。恰恰就是这一切让贺逻鹘的心情越来越差,他发现目光交错时,牧民们竟没有了平日里那种畏缩,取而代之的是种坦然对,甚至还有一丝怜悯,仿佛自己是迷途的羔羊!
于是贺逻鹘与随从侍卫高声谈笑、举止粗鲁,在他们看来,这些低贱的牧民见到自己是应该立刻拜服在地的,现在居然敢跟自己站在一起,简直是种耻辱!如果不是要务在身,早就用皮鞭或者马刀招呼了!
当冬至日最初的阳光照到山谷,人群自发的向前移动。贺逻鹘费力的活动已经冻僵了的手脚,随着人群穿过山谷。一路上他不停的四处张望,不知道圣女到底用什么手段迷惑住了这些牧民,让他们变得如此平和自信,难到真有神迹不成?
人群慢慢走到了神殿前面,与昨天一模一样,只是杀人的血迹已然打扫干净。贺逻鹘又开始变得气愤,昨天他和父汗只在殿前与萧皇后交谈,今天这些低贱的牧民却要被请入神殿!
可当贺逻鹘走入神殿,他的不满立刻被其中的广大辽阔震惊取代了,几千人居然没装满一间大殿!这哪里是座神殿,完全是座小城,如果武装起来,这就是座无法攻克的要塞!
大殿里没有神像,只在祭坛上有一座巨鼎,鼎里熊熊火焰在燃烧。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牧民在鼎前停住脚步,解下防寒的兜帽,竟然是萧皇后!萧皇后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在牧民中穿梭交谈,每有牧民对行礼,她必认真回礼,全无半点架子。她就像一阵春风,走到哪里都会扬起温暖的笑声。
整整一个时辰,贺逻鹘只看到萧皇后不停的跟牧民招呼聊天,最后甚至给一个牧民看起病来!这便是大祭祀?这便是牧民九死一生前来朝拜长生天的盛典?最开始的愤怒不满又多了一丝不耐烦,贺逻鹘的心情更差了。
终于,萧皇后走上了祭坛,在火焰前方站定。人们安静下来,聆听萧皇后的话。萧皇后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每个人都觉得是在耳边响起。贺逻鹘开始还有点奇怪,不过很快他就确定这不是什么神奇能力,只是神殿设计的这个位置适合声音传播,如此而已。
渐渐贺逻鹘注意到了萧皇后的话语,她所说的话也是平淡真诚,没有夸饰,也没有假托神灵之名,只是讲了些最普通的道理。这就是布道吗?大祭祀就是这样吗?不是应该璎珞漫天、霓霞飘动、天地摇动、神灵现世吗?这算什么圣女,这是什么长生天的信仰,靠这些东西就能控制草原上的芸芸众生?
这个骗子,这算什么圣女,完全是个表演拙劣的骗子!贺逻鹘的来时的万丈雄心变成了失望,自从入谷就在积累的愤怒已然无法抑制。我身边高手如云,近万铁骑驻守谷外,我现在就占了这圣山,自己做圣子!
贺逻鹘看了一眼身边的大萨满,感到了莫名的安心,一切都已计划好,依计而行便是。
贺逻鹘大步向祭坛走去,到萧皇后身前躬身行礼,用突厥话朗声道:“尊贵的圣女,我阿史那贺逻鹘愿意拜倒在您的脚下,与您一起侍奉长生天,成为长生天卑微的仆人。”
萧皇后微微一笑:“你愿以身心与长生天结约时,我们已经是兄弟姐妹。”
“我如何能成为长生天的子民?”
“以长生天之名,此刻起你就是长生天的子民,此处兄弟姐妹皆是证人!”
竟如此轻易?他原以为萧皇后一定不允许她的信徒里掺进沙子,所以他到了此处即不自称特勤、也不自矜家族,就是以草原普通牧民的身份请求加入,甚至连萧皇后的拒绝他都有应对之策。可是没想到对方竟同意了!
“为表示虔诚,我愿为圣山奉献两千只羊、一百匹马。尊贵的圣女,我能否走到您的身边,与您共同分享长生天的光辉?”
萧皇后轻轻看了贺逻鹘一眼,笑道:“请。”
贺逻鹘甩掉大氅,露出一身洁白的袍子。只见他动作庄重,神情圣洁,走到祭坛上面向圣山方向下跪,亲吻土地。等他重又站起身来,殿中突然赤光缭绕、香气氤熏,随后一道白光自天而降,直照在贺逻鹘身上,他身后祥云浮现,莲花朵朵,直如神灵降世一般!
尊贵的突厥特勤一定是长生天的宠儿,才降下这等神迹!祭坛下的牧民纷纷跪拜行礼。
对于大萨满的暗中相助贺逻鹘极为满意,这绝对是一个不能再好的出场,信徒见证了他的光辉,随后会把这神迹传播回各自部落,然后自己再四处邀买人心,塑造自己神子的形象!
对了,我不能以阿史那家族的名义做这件事,而是我贺逻鹘自己的名义,这样我的几个弟弟就不可能再有机会!贺逻鹘不禁越想越得意。他挑衅似的迎上了萧皇后的目光,我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倒要看看你女人还有什么诡计!
如果以前是的方岩看到这宛如神子的一幕,怕是早就惊的目瞪口呆。可经过破庙里的血腥妖异,这一番场面在方岩看来只是赏心悦目而已。他不明白的是,就连他都能看得出这突厥人存了什么心思,皇后娘娘为何听之任之,不加干涉?
看着贺逻鹘这个小白脸,方岩只想一拳打他个满脸花。只是今天韩世谔和侍卫们都不在,他要担起保护萧皇后的重担,于是他强自按捺收拾小白脸的冲动,背着药箱跟萧皇后跑前跑后,老老实实的救治牧民。严寒之下不少牧民的手指、脚趾、鼻子、耳朵都冻伤了,伤势严重的需要立即截除坏死部位。
贺逻鹘得意洋洋的走到了萧皇后身边,作出一幅帮忙救治的样子。这礼贤下士的态度不但能邀买牧民人心,更能趁机接近大唐公主杨黛,一举两得。他走到杨黛身边,伸手去拿方岩手里的药箱,满以为对方会乖乖把药箱奉上,不想拽了两把竟没拽动,当下低声喝骂:“放手,你这奴才!”
方岩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想不到这厮竟送上门来了!他也不搭话,低头从贺逻鹘身边走过,用肩膀冲对方肩膀轻轻一顶,同时脚后跟轻磕对方脚后跟。这动作极为隐蔽,只见贺逻鹘没来由啪的一声,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
贺逻鹘虽也算武艺精湛,可毕竟实战少、反应慢了一丝,冷不丁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大怒之下,他也顾不得神子风范了,爬起身来就向方岩冲去!
事发突然,贺逻鹘的侍卫却反应迅速,众侍卫组成人墙护着贺逻鹘后退,几个人抄取出暗藏的利刃冲了过来。
人群四散,方岩很悠闲的站在原地活动手腕,挑衅的眼光直视贺逻鹘。自打北行遇袭就憋了一肚子气,早就想打个痛快!
当先一个侍卫眼露凶光,短刀当胸就刺,方岩微微侧身让过短刀,顺着对方胳膊一捋一抓,猛然发力拧断对方手腕,然后一脚踹翻。
此时另一侍卫刚绕过来,短刀还未刺到,方岩已然掐住了对手咽喉,随后猛然转体,侍卫就被横轮了起来!
能成为突厥特勤的侍卫虽然都有两下子,可经过老太监王承恩鬼魅般的特训,方岩看这些侍卫的动作简直跟孩童一般。方岩以寡敌众丝毫不惧,勇猛无比!
正在高呼酣战打的过瘾,突然方岩的脑子仿佛被烧红的针给扎一下,剧痛无比,不由得单膝跪地。
不远处大萨满阴冷的眼睛正盯着方岩,他竟能使用精神力攻击方岩!前那个被横轮出去的侍卫正巧倒在方岩身边,他见有机可乘,爬起来对准方岩后背就是一刀!
避无可避的一刀突然不动了。杨黛赤手抓住刀身慢慢扭动,那柄短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竟被扭成了麻花,而杨黛那细瓷般的手掌毫发无损!然后这名侍卫就突然向后飞了起来,撞入人群之中。
杨黛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众侍卫,那柄百炼短刀象纸糊的一般被揉捏成一团,当啷一声丢在了地上。众侍卫见状骇然止步,这等情景完全超出理解,一个柔弱女子怎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脑中刺痛渐渐消失,方岩已经清醒了过来。刚针一般的刺痛毫无征兆、无法抵挡,他很清楚自己还在极度危险之中!他并未盲目的挣扎着起身,而是保持半跪姿势观察四周,顺手摸起一把掉在地上的短刀。
精神攻击只在实力悬殊,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有效,杀伤力也很小,所以大萨满没有继续攻击方岩,而是挥了挥手,包括贺逻鹘在内的所有突厥人都站到了他的身后。随后他拉开兜帽,慢慢向前迈了一小步,那双闪着妖异红光的眼眸迎上了方岩的目光,枯瘦如干尸的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容。
方岩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全身肌肉高度紧张,就像面对猛兽的小动物,僵在那里不敢妄动,唯恐猛兽便会扑过来将他格杀当场!大萨满戏谑的眼神像是抓住了老鼠的猫,而方岩紧紧盯着对方,体力和精神无比集中,即便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放手一搏。
萧皇后突然在祭坛上说道:“这位大师可是来欺负晚辈的吗?”
大萨满闻言收回释放的威压,单手抚胸对萧皇后躬身一礼。单看举止和气度,这是一位隐士正洒脱的与老友见礼:“见过圣女”。
萧皇后从容还礼:“岂敢妄称圣女,不过是个替穷苦人说话的。还未请问阁下?”
“草原上都称呼我彻辰,我是贺逻鹘特勤的老师。”彻辰是意思是贤者,他说着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尬:“为了让特勤在信徒之中有个好出场,方才我便用了障眼法,实在是惭愧!今日观圣女行事,才知是我落了下乘。原以为圣女不过是用手段骗那些不开化的牧民,不想圣女却是有大智慧、大决心。”
“彻辰过誉了。信仰之事,有迷信、有正信。迷信者只是一味崇拜,多为愚昧痴迷之辈。而正信者不盲目,知所信为何,故不易为外物所惑,其心至坚。”萧皇后侃侃而谈:“道不远人,存于平常中。我是这么教他们的,也是这么做的。那些天花乱坠的障眼法其实一戳就破,若是靠此等伎俩来欺骗,就需要再用无数谎言维持,最后不过是那沙上城堡,一击即溃。”
彻辰闻言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萧皇后继续道:“若做事全凭心机手段,他人纵是入了彀中,事后也必能明白过来,从此便疑你、忌你、恨你,你日后再想有作为便千难万难。我早年若是明白这些,也不会一味谋算人心了。小雀儿、励之,这些话你们可记住了?”这便是教训子侄辈的话了。
方岩、杨黛忙躬身受教。
彻辰此时心里飞快的盘算:我等原想往信徒里掺沙子,日后架空圣女,再以宗教裹挟整个草原。现在看来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在传教上我们比这圣女还差得远,是不是该重新考虑一下如何对待这圣女了。
想到此处,彻辰对萧皇后道:“如今才知陛下为真圣女,这几日是我等行事孟浪了。但我等慕道之心不变,皈依之情切切,还望圣女知晓。今日便是如此吧,我等告辞了。”
萧皇后没有理会彻辰,对方杨二人笑道,“做事立意须高,却也不能没了手段,否则便是空谈,不过是书生腐儒之辈。”然后她突然扭头盯着彻辰,笑容冰冷:“昨日于我殿前杀人,今日入我殿内跋扈,是欺我无手段吗?身入彀中而不自知,还在此惺惺作态,你等这般货色也敢谋算于我?”
彻辰闻言哈哈大笑,“我近万铁骑陈兵谷外,圣女可是要率这些牧民一战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不堪一击,手无寸铁的牧民如何面对武装到牙齿的军队?
萧皇后手指着彻辰,神色决然:“我只知一事,尔等今日出不了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