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惨胜,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庆幸很快被震惊取代了,此时天降异象,宛若神迹。
在神殿内修整的众人对于所谓神迹有着不同的态度。信徒们认为这是长生天对入侵者的愤怒,所以他们在神殿中虔诚祷告,赞美长生天指引他们打败了强大的敌人。尽管代价惨烈无比,信徒们却收获了无比的信心。
韩世谔、王承恩等人虽惊愕于天象,更多是在思考目前局势。这场胜利让他们在草原有了真正的容身之地,圣山也获得了一两年发展壮大的时间。突厥王庭必须重视这股新崛起的力量,重新考虑对待他们的态度。
幽州军的心情实在是有些微妙:方才并肩对付突厥人时只知道是友军,后来看到旗号上的“隋”字才知道居然是前隋人马。昔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今天居然联手对付突厥人,真是造化弄人。
此刻方岩顾不上这些乱七糟的心思,匆匆走到了王少阳和冯天青的身边打招呼。原来的四位玄甲老兵眼下只剩下了两个,不问可知,另外两人已经在沙场上为国捐躯了。方岩与二人虽相识不久,身份、阅历、年龄也差的不少,却很是敬重两位军中前辈。特别是方岩和王少阳在校场和军营里切磋过两次,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苦战之后三人都是浑身挂彩,尤其王少阳伤的最重。刚在生死线了走了一遭,大家也懒得再理那些虚礼客套,方岩直接问了王少阳的伤势。他右臂上有道极深的刀痕,上臂用一条带子勒得紧紧的,权做止血之用。这种方法军中常见,叫做止血带,是靠压迫血管暂时止血。不过只能算是权宜之计,若是血液长时间不流通,这胳膊便会坏死,必须马上处理伤口。
方岩知道平日里信徒的伤病都是萧皇后治的,就连忙把她请了过来。冯天青、王少阳及一众幽州军也连忙躬身施礼。今日三军阵前这女子面临绝境毫不畏惧,在最前面带头冲锋,这气魄实在是不让须眉。军中汉子最敬重勇气与血性,萧皇后不光赢得了冯天青的尊敬,就连整个幽州军也不无钦佩。
萧皇后却不在乎幽州军的目光,她过来看了看王少阳的伤势,径直问道:“忍得了痛吗?”
王少阳道:“大人尽管下手便是,俺老王受得了。”军中最重上级阶级之分,知道萧皇后是今日之战的统帅,他不自觉以军中习惯称她为大人。
萧皇后二话不说,从药箱中取出把小刀在火上烧了片刻,刷刷几刀直接把王少阳伤口表面沾满血污的皮肉削掉,拿出针线就开始缝合伤口。她似乎极为匆忙,下手极快,根本不管王少阳是不是能受得了。匆匆缝合后萧皇后拿出包金创散一边撒一边说:“骨头裂了,得上夹板,你们谁会?”
这种常见的外伤对冯天青自然不陌生,方岩在定北军营里也见过桑神医给人医骨,二人找了块木板劈成几片,七手脚把木片固定在了王少阳胳膊上。
萧皇后见二人手法无误,又对王少阳说:“看你是个老兵,我就不多说了。三个月内不得用力,其它看你造化。”说完起身正要走开,突然听到一阵喧嚣声传来。
原来是韩世谔与王君廓在一旁怒吼咆哮。韩世谔见幽州军人数多于己方,出于安全考虑,就直接对王君廓提出要求:“此乃圣山神殿,请王将军命将士把兵器交于我方保管。”
王君廓是跋扈惯了的,如何会丢这个面子?“韩将军,你这是要缴我们的械吗?”他上前几步,几乎是与韩世谔脸对脸大声吼道,引得神殿中所有人侧目。
这明显是在挑衅。韩世谔额上青筋直跳,不过还是强自按捺,说道“你乃客军,此处又非大唐领地,莫非你去别人家拜访还要手持兵刃不成?”
“此处蛮夷之辈甚多,我信不过他们。”王君廓用手指点着周围众人。他用手指点的不但有牧民信徒,还包括一众前隋老兵,加上他那副满脸不屑的样子,显然就是在说:尔等入蛮夷之地,也是蛮夷!
按理说此地前隋军是主,幽州军是客,眼下客人竟反过来说信不过主人,真是岂有此理!韩世谔的声音也不禁高了起来:“圣山对贵军前有援手之恩,后有收留之义,王将军不怕天下人说幽州军忘恩负义吗?”
“王某的幽州军如何能在突厥的地方缴械?旁人怕突厥人我管不着,我幽州军是不怕的!”王君廓不提自己的忘恩负义,反倒讥讽前隋的老兵是怕了突厥人。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进了圣山,早就不顾忌什么脸面,此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缴械的。
方岩在一旁听得又惊又气。在他这个定北小兵眼里右武卫大将军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此刻却象市井小民一般胡搅蛮缠,还如此嚣张跋扈!这里明明是圣山,而且刚刚经历了与突厥的血战,在他嘴里怎么就成了突厥人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冯天青、王少阳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简直是无地自容。
王少阳觉得幽州军的脸面都让王君廓丢尽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天青想的更深一些,王君廓为人虽然不堪,却绝不愚蠢,此时故意生事定有所图。这趟差事本是进长安觐见陛下,怎么就绕道出定北到了塞外?莫名其妙的跟突厥人打了一仗,一千二百幽州精锐死的只剩二百余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圣山之内与人争执绝无半分好处,又是为什么!
韩世谔本就心高气傲,如何能忍的了王君廓这般强词夺理?气的大吼一声:“欺人太甚!”拔刀就要动手!
王君廓嘿嘿冷笑,伸手握住他那长刀的刀柄。他毕竟是右武卫大将军,多年征战杀人无数,此刻身上流露的杀气似乎凝结成了实质,压的殿内众人喘不过气来!
“住手!”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萧皇后径直走到王君廓面前,双眼紧紧盯着对方:“王君廓,你这等土鸡瓦狗之辈也敢大言不惭!”
“陛下一向可好?”这话脱口而出王君廓立刻大为后悔,面对这个女人自己怎么就立时矮了一头?
人的气场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得到,而且越是久居上位者对气场就越是敏感。如同猛兽的威慑力一样,狮虎这类兽中之王固然威风凛凛,可遇到龙凤等洪荒神兽也会立刻俯首帖耳,王君廓见了萧皇后便是如此。
“一个反复无常的卑劣小人,谁对你有恩你便出卖谁,居然大言不惭?你当哀家奈何你不得吗!”萧皇后的声音虽轻,却震耳欲聋。
这番话说的方岩、杨黛满头雾水,这位以武勇名满天下的大将军是个卑劣小人?!
一众幽州军则是又惊又怒,堂堂右武卫大将军居然被一个女子指着鼻子喝骂!让他们更奇怪的是,大将军居然张口结舌,楞在当场!
王君廓此人看起来豪迈威猛,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卑鄙小人。他幼年时诬陷邻居与叔母私通,杀死邻居后亡命江湖。后来与韦宝、邓豹结为兄弟,啸聚山林,韦邓二人打算投降高祖李渊,王君廓却出兵夺取了他们的辎重,投奔了李密。可他在李密那里没受到重用,又回头降了李渊。投降李唐之后,王君廓辅佐幽州大都督李瑗,李瑗对他推心置腹,还把女儿许给他。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前,王君廓正挑唆李瑷造反,后来得知李世民已经登基,就立刻勒死了李瑷,拥立李世民。这才以诛杀李瑗之功,升至右武卫大将军,兼幽州大都督。能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很少,可萧皇后正是其中一人。冯天青虽然也大致了解一些情况,却知之不深。
王君廓被萧皇后气势所摄,又被揭开最不堪的丑事,一时间竟愣在原地,随后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幽州军何在!”幽州军众人虽觉得理亏,毕竟要服从王君廓军令,只得慢慢拔刀出鞘。
萧皇后紧盯着王君廓的眼睛,面带嘲讽:“扔掉兵器!不从者,杀!”她身后包括杨黛、王承恩及前隋老兵轰然应诺,拔出兵刃,齐齐踏上一步!
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方岩终于看明白了王君廓的意图,前隋老兵只剩百十人,信徒战斗力不足虑,他这是要火并萧皇后,用武力抢夺圣山的控制权!萧皇后显然明白对方意图,所以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他忽然灵机一动,大喊道:“公主在此,护驾!”说着从幽州军中闪出,走入前隋老兵群中,站到了杨黛身边。
杨黛冰雪聪明,又成长于皇宫大内,对这等阴谋诡计如何不敏感?她立刻反应过来方岩的用意,于是对幽州军道:“我乃大唐豫章公主,尔等此刻对我举刀相向,是要造反吗?”
冯天青、王少阳本就觉得理亏,此刻立时止住了上前的脚步。冯天青对王君廓道:“大将军息怒,前面确实是公主殿下!”
那日校场比武王君廓早就知道杨黛的身份,冯天青这么说其实是告诉幽州兵不得轻举妄动。幽州军虽不认识杨黛,却知道冯天青曾是皇帝陛下亲兵。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就都疑惑的看着王君廓。王君廓是大将军,若是要他们冲锋陷阵自然要服从,可若是要对公主下手,那就是造反!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见如此情形,王君廓也不得不强压怒火对杨黛施礼:“臣王君廓,见过公主殿下。”
幽州军听见王君廓此言,心知此人果然是公主殿下,很多人不自觉就垂下了手中的兵刃。
杨黛冷哼一声,径直道:“王将军不是要去长安面见陛下吗?不知你此番出塞是奉谁之命?阵亡将士算不算为国捐躯?”
杨黛说罢也不待王君廓回答,又对冯天青道:“冯将军,你是玄甲军的老将,深受皇上信赖,就请你代行军法官之职,约束手下。至于兵器也不必交于韩将军了,就集中一处,由你保管。王将军,韩将军,二位看这样处置可好?”
这样处理看起来是个折衷的好办法,即维护了幽州军的颜面,又给了韩世谔一个台阶下。其实却是以皇家的名义削弱了王君廓的军权,树立了冯天青的威信。毕竟幽州军忠君爱国的信念根深蒂固,他们是大唐的军队,而不是王君廓的私军!
王君廓在殿内动武已为幽州军所轻,后又被萧皇后当面辱骂而威信扫地,此时杨黛更是话里话外说他不尊圣旨,兴无名之师。幽州军众人面面相觑,露出了质疑的神色,细细想来,这场仗打得确实是莫名其妙、师出无名,阵亡的那些兄弟恐怕真是白死了,连为国捐躯都算不上!
王君廓就被晾在那里,偏偏还说不出有什么不妥。他知道此刻军心涣散,就是想强行命令幽州军动手也做不到了。
方岩看着杨黛有些吃惊,他刚才不过是看大事不妙,想把杨黛喊出来圆场。想不到杨黛轻飘飘几句话就把王君廓架空了,不愧是皇家血脉,阴谋诡计随手就来啊!
杨黛转头看了方岩一眼,脸上极罕见的流露出一股笑意。方岩这小兵反应果然快,竟能先自己一步看明白眼前局势。
萧皇后此刻有些心不在焉。她与王君廓针锋相对一方面是不能失了气势,另一方面实在是有些心思烦躁。其实自打进了神殿她就没了一贯的从容淡定,不再是那个千军万马面前谈笑风生的统帅。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众人道:“这里就交给韩将军了。杨黛、方岩,你二人随我来。”
方岩、杨黛也觉的萧皇后有些不对,只是不便多问,就跟随萧皇后出了神殿。
没人注意到,此时王君廓保持突然沉默,按他性格来说似乎太过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