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渊大道第一百三十七章 卧龙凤雏
“且慢!”屠杀老幼妇孺毕竟有损名声,李崇真耐着性子劝道:“长安胡人数以万计,皆可安享富贵,此事天下共知。特勤若至长安必可封侯,这些突厥百姓也会成为大唐子民。倘若特勤执意不顾数千族人的性命,李某也断不容国法军纪受辱。”
“鈚箭!”李崇真话音刚落,许老三高声呼喝。定襄军张弓搭箭,点点寒星指向突厥战俘。
一听到鈚箭二字,哈奇就明白了对方准备大开杀戒,自己手里那两个人质根本无关紧要。鈚箭箭杆长、箭簇薄而阔,穿透力不足但能造成巨大伤口,是专门对付无甲步兵的杀伤箭失。
有着让所有族人变丧尸的打算,哈奇也就不在乎他们的生死,这才轻率的上演了一出人质的把戏。当真族人要尸横遍野的之时,他勐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只有活人被咬才能变成丧尸!倘若唐人当真大开杀戒,自己的真水岂不是白喝了?
哈奇深吸一口气,对台上的刽子手喊道:“放了他俩。”
哈奇神色的变化都落在李崇真眼中,他随即冷哼一声摆了摆手,几个定襄军抬来了一只大锅,彭的摔在栅栏前,米浆四洒。军用大锅足足能装百斤稀粥,热腾腾的甚是诱人。
先武力威吓,再送粥稳定情绪,软硬兼施定能解决僵局。自觉智珠在握的李崇真忽略了一个简单的常识,数千战俘只给一锅粥,怎么分?这根本就不是施粥,是在打脸。
饿急了眼的俘虏鼓纷纷噪起来,不少人还拥挤上前,不知是要抢粥还是要动手,眼看大规模混乱就要开始。
李崇真恼羞成怒,用突厥话喝道:“过栅栏者杀无赦!”
哈奇的轻率生事,李崇真的笨拙应对,这两人当真是卧龙凤雏,把形势一步步推向爆发的边缘。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现了。一个妇人连滚带爬的冲出人群,扑在地上用手去捧洒落的稀粥,正是高大卫送肉干的那妇人。
先前她把肉干嚼碎喂给了婴儿,婴儿太过虚弱无力吞咽,无计可施之际自然会不顾一切。只是她身为最低贱的奴隶,下意识不敢去抢锅里的,只想弄一点洒在地上没人要的稀粥。
果然没人跟自己抢……妇人小心的捧着稀粥站起来,不觉面带笑容,忽然一支羽箭钉在了胸口之上!
她低头看了看箭杆,抬脚向婴儿走过去,一步、两步……她尽力合拢颤抖的双手,可稀粥还是不听话的从指缝间漏了个干净。
妇人慢慢倒地,气绝之时犹自面带笑容的看着孩子,那婴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妈妈。
一名定襄军木凋泥塑般举着弓,口中喃喃,“我只是瞄准,真的只是瞄准,可手松了。”后悔自责山一般压在胸口,他只觉呼吸困难,求助般环视袍泽,看到的尽是鄙夷之色。
他面色涨红,口中喃喃,“罢了,罢了,这条命还你!”抽出一支羽箭狠狠插入自己胸膛,这才觉得憋着的这口气喘了上来。
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虽然还不懂事,却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死亡。两军阵前一片安静,此情此景无人不心存怜悯。
高大卫排众而出,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向栅栏走去。眼见那为母亲惨死,此刻世上最重要之事就是替婴儿讨一口稀粥喝。
韩利毫不迟疑的并肩而行,他本有几分痴气,此时哪里还管什么军纪?只见他狠狠一脚踹断了枯朽的栅栏,正要抬腿跨过之时被高大卫一记手刀切中后颈,立时软倒在地。
兄弟,你的日子还长……高大卫低声抱歉。身为老行伍他心里有数,定襄军奔袭千里尚能犁庭扫穴,必然军纪如铁,这一步跨出就会被万箭穿心,不能让兄弟陪自己一起死。
高大卫跨过栅栏的瞬间,弓箭破空声响起一片!高大卫双臂张开,默默的闭上了眼睛。
片刻也似良久,没等来万箭穿心的痛苦,高大卫疑惑的睁开眼,只见地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失,自己和韩利周围却干干净净,如同被无形的大伞护佑了一般。
军令必须执行,但我可以射偏少许。当所有定襄军都存了这个想法,便出现了这奇怪的箭雨。说奇怪也不奇怪,没有人是禽兽,谁都有怜悯之心。
冲定襄军的兄弟们抱了抱拳,高大卫拖着大锅向俘虏走去。他走的很慢,不想弄撒哪怕一点稀粥。突然手上一轻,只见哈奇拽起了大锅的另一端。两人也不搭话,默默的走向战俘们。
李崇真也叹了口气,对俘虏高声道:“稀粥先给孩子喝,晚上都有吃的。”
“世子殿下,吃饱了是有力气闹事的。”作为家臣,许老三对李崇真的妇人之仁有些不满。
李崇真没有回答,指了指躺地上的韩利,“把他带走。”说完拨马便走。
……
无风无云,满月积雪,倒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炊烟隐隐可见,食物的香气也飘了过来,战俘们命运未知,至少还能期待一顿饱饭。
哈奇坐在一处避风所在,任心思信马由缰,时间不多了,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堕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娃娃叫什么?”高大卫在旁边坐了下来,搬锅二人组开始了日常聊天。
“不知道。”那妇人不过是最卑贱的奴隶,哈奇平常都不会多看一眼,又怎会关心她的孩子?
“有了名字才算个人……”高大卫毫不见外的伸开腿,坐的舒服一些:“来这世上走一遭,好歹留下点念想不是?好人死了,别人会念你一声好。坏人死了,也能有个名字让别人骂。”
来这世上走一遭……哈奇沉默无语。自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深得可敦看重,从小立志把突厥变成大唐一样,怎么能想到一切突然就结束了?
“我有个兄弟,史老七。他说人死了就死了,什么好人坏人,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管别人说什么?”高大卫话痨发作,喋喋不休,“其实他说的对,我也知道自己是个烂好人,可事到临头总是拗不过良心。我今天不该去搬那锅稀粥的,你们突厥人都没站出来的,我一个唐人着什么急……”
哈奇突然开口打断,“你已然把我交给了定襄军,回去交差吧。”
不把自己当人质了?高大卫有些意外。
“在这里等我。”哈奇站起身来扭头便走,不多时抱了个婴儿回来,不由分说塞进高大卫怀里,“现在就走,离开大营,去找你们定北军。”即便所有人都会死,这娃娃也该活下去,这唐人忠厚可靠,交给他放心。
带个娃娃怎么上战场?可低头看着怀中婴儿,高大卫又不忍拒绝,无奈道:“给他起个名字吧。”
“随便你,活着比名字重要。”哈奇匆匆转身走开,举手投足间有些僵硬。此刻他双目血红,身上生出一块块青黑色尸斑,这个孱弱青年终于开始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哈奇很烦这个唐人,笨嘴拙舌还喋喋不休。不知为何,最后这一刻哈奇还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
高大卫东张西望的去往帅营,要不是记挂着韩利的下落,他真想一走了之。在战场上抱了个娃娃回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襄军会怎么编排,平白坏了定北军的名声。意外的是一路上非但无人讥讽,反倒收获了不少善意的眼光。
说来也是,甭管定襄军定北军都是百姓子弟,任谁也可怜那孤儿寡母……脑子想着有的没的,高大卫突觉一路上气氛不对。精疲力尽的运粮队没有休整反倒一个个面色不善,军法官一改平日里的跋扈,耐着性子跟运粮官分说着什么。
莫非前方李靖大帅断了粮,要他们连夜去送?高大卫心里咯噔一下。不对,真要这样,运粮队便是累死也不敢耽搁。
听着运粮队兄弟们的咒骂声,高大卫明白了大概。运粮队跋涉千里,不知死了多少兄弟才把军粮送到了前线,哪怕饿死也没有吃一粒军粮,可这比命还值钱的粮食却被李崇真做人情送了突厥俘虏!更让人愤怒的是,李崇真还不许运粮队休息,全体彻夜护粮,这不是故意整人吗?
带着疑惑的高大卫被领进帅帐,一眼看见韩利没事心思就定了大半,抱紧娃娃站在那里也不敢做声。
这本是李靖大总管的帅帐,还不及拆除。李崇真虽在此主持军务,到底不敢坐在帅位之上,只是在帐中来回踱步,似是有事难以决断。
“高大卫,你且将战俘营之情形细细说来。”李崇真终于停住了脚步。
高大卫忙躬身行礼,将所见所闻说了出来,无非是两千余人都是老弱病残、手无寸铁云云。
李崇真听完又开始踱步,一直走到连高大卫这个慢性子都忍不住要告退了,终于有人开了口。许老三道:“世子殿下,我大军千里奔袭,若在后方留下俘虏便是自断后路。这些俘虏留不得,请殿下速速决断。”
要杀俘!高大卫心头巨震。突厥人确实饿的不行了,哪里有力气反抗,此时杀俘完全是滥杀。军中最重上下阶级,高大卫从来不敢多话,眼下人命关天,只好大着胆子劝道:“战俘营是何光景大人也看到了,只是些手无寸铁老弱妇孺,如何能断我大军后路?”
“领军者岂能有妇人之仁!大帅怕他们狗急跳墙,这才以劳役为名将其一批批拉出来处决,剩下的这些不是不想杀,是没来得及杀。眼下我们的兵力只有数百,战俘再弱也有两千多人,万一出事,哪怕漏掉几个人就能趁乱把军粮烧了,到时候悔之晚矣!”一旁的许老三越说越激动,后来几乎低吼起来。
唐时的家臣不是家奴,家主要以士人之礼对待。许老三虽是死士却不会唯唯诺诺,更不会奴才一般仰人鼻息。
高大卫心里一凉,心知许老三说的不假。护粮队不好好休整几天是不可能有战斗力的,真要乱起来军粮还真保不住。
“眼下饭已做好,正好趁送饭之时下手,否则等突厥人吃完饭有了力气,必然会冒险一搏。”许老三字斟句酌,不想让李崇真太过难堪。依着他的性子原本想说:杀人还会先给吃的,谁会做这种脱了裤子放屁的事?突厥人肯定不防备。
李崇真终于止住脚步,“护粮队如何了?”其实他也早有杀心,为了粮草安全他可以不顾一切,莫说是名声前途,便是舍了性命又如何?他担心的是一旦乱起,手中的力量不足以保证粮草安全。
“精疲力尽且士气低落,尚未撤出大营。”许老三回道。
“无论如何,军粮绝不能出问题,我亲自去劝说护粮队撤出,然后再收拾俘虏。”李崇真斩钉截铁,说完扭头看了看高大卫怀中的娃娃,“你们已将哈奇送到,速速回苏将军帐下听命,这里的事和定北军无关。”
见世子心意已定,许老三眼中精光一闪,“殿下,让属下送二位兄弟出营。”
……
三人并辔出营,相互无语。高大卫举目四望,所见居然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李靖大帅治军极严,便是刚突袭完王庭那会儿,定襄军也是井井有条,怎地转眼之间军容溃散至此?看来这李崇真确无大将之才,难怪堂堂河间郡王世子不领军却做了个虞侯……
不觉中大营已然落在了身后,许老三已然送出很远,却无分手之意。高大卫刚要抱拳话别,突地心中一动,当即勒住缰绳,解甲将那婴儿缚胸前,再用层层甲胃系上。
许老三也不管变得有些紧张的气氛,只在一旁静静看着,“定北军是好样的,定襄军也是识英雄重好汉的,若是平日里遇上,我定要请二位好好喝上一场大酒。”
踏踏踏踏……韩利闻言立即策马后退,与高大卫一左一右将许老三夹在其中,手也悄悄垂在了箭囊旁边。
许老三似未觉察,继续道:“杀俘这种事其实一直没断过,不光是定襄军,其它各路人马都偷偷在做。这种事确实不光彩,可又能怎样,谁敢让人在自己后腰上顶把刀子?几千胡人轻而易举就能把粮道断了,数万兄弟眼瞅着就会饿死,打了的胜仗拱手还得给人家送回去!”
“许大人,就算你灭了我们兄弟的口,运粮队呢?守营的定襄军兄弟呢?这么多人,你灭的过来吗?”高大卫犹自不信对方敢如此狠辣,军规王法在他们眼里难道是儿戏不成?
“我们不是杀俘,是俘虏营啸,为保护粮草才不得不出手。上面的大人们心照不宣,谁又会趁大胜之际别李靖大帅的苗头?动手的兄弟手上沾了血,自然不会乱说,护粮队离营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能做人证的只有你们了……”
“这、这……今天敢这么杀俘,明天就敢造反,你这是要拖着自己的兄弟去死!”高大卫只觉对方简直疯了。
“我灭两位的口,世子殿下绝不会同意。可为了殿下的前途,我没有选择,脏活总是要有人去做的。真要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我舍了这条命便是。”许老三神色如常,似乎说着一件在平常不过的琐事。
“一对二,你灭谁的口?”韩利声音冰冷的打断二人话语,挽弓搭箭直指许老三。
许老三不慌不忙,“这娃娃交给我吧,他会在王府长大。我若有违此誓,定死无全尸!”
此时马蹄声大作,一队骑兵飞驰而至,转眼间分作两队包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