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天气冷了很多，朔风呼呼地吹着。

树梢之上的两人身姿挺直，互视之间，有汹涌的暗流在无声对撞。

秦舍的年纪其实不小了，已六十多了。因为修炼的缘故，看起来也就四十多点，多年身居高位，倒是养出了些威严之气。可是当他面对宋老时，立即没了平日里的凛冽无双，无论他的气机如何汹涌，始终不能撼动宋老，就如巨浪冲击坚固的碣石，只有浪花碎成珍珠，未见碣石消损须臾。

秦舍眼帘微垂，眸光微敛地看向宋老道：“什么条件？事先说明，能不能办，我不敢保证。”

“第一，你既然不爱媛儿，便放她离开吧，让她做个普通人也好。第二，我隐居在此，赵家无一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不要牵连他们。就这两件事。”宋老声音平和，一字一句很清楚。

“宋老……”赵青云目光复杂，更多的是伤痛和不解。

如今看来，赵家这场无妄之灾似乎是宋老引起的，赵家因此折损严重。然则，想起往昔宋老对大家慈爱的照拂，心中难免伤痛，伤痛之余还有可惜，可惜之余还有不解，不解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竟会惹到这些厉害角色。

“第一个便不能答应你，宋卉媛毕竟是我孩子的娘亲，小孩子没了娘总归不大好。至于第二个条件，我无权回答你。”秦舍笑道。

他的言辞显得很诚恳，说到“小孩子”时，特意观察宋老神色。可惜，宋老神色不起任何变化。

“青蛇啊青蛇，你该知道为何你名中有个“舍”字，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明白啊。我的条件并不过分，你应该想清楚后再回答我。”

宋老面上皱纹密布，双目如电，冷冷地看向秦舍道。

忽然，他目光微转，冷冷地看向远处。这时，一个黑点从极远处迅速靠近。

那是一张能虚空飞行的车撵，车撵通体苍黑，所用材料是价值连城的黑玄精金，上面还有各种灵纹飞旋，不仅防风防尘，还能防御攻击。

车撵已经很贵重了，牵拉车撵的妖兽也不凡，气息浑厚如山，是三头坤元境的银尾金狮。

车撵正中端坐了一位公子，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内衬蓝色波纹底锦绣，外罩白缎玉兰衫，发髻上梳，用蟒蛇盘纹青玉簪扣住。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无一不彰显出来者不凡。

秦舍看向来人，微微躬身，并后退三步离开树梢，虚空站立。

那公子目光淡然地扫过秦舍，看见宋老后，长身而起，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道：“小侄拜见大伯父。”

宋老目光微眯，看向年轻公子，在他脸上看了看，问道：“你是老二家的？”

“正是，小侄在家排行第八，叫宋玉简。”

“不错不错，老二不仅文治武功高于我，便是这教子能力也强我百倍。”

宋玉简并未回答，躬身更低了。

宋老看了看，满是谦卑恭敬神态的宋玉简，目露哀伤道：“我虽身避楼兰，却也听过你之贤明，故有“八贤王”之誉。先前我言及的两事，你能做主吧？”

“能……不过，小侄有一事相询。”宋玉简躬身不起，简短平和道。

“何事？”

“李谪仙的《侠客行》画卷……”

“送人了，至于送给何人，我却不能说。”

宋玉简目光微动，拱手恭敬道：“侄儿惶恐。”

宋老道：“你正身吧，回去转告你父亲，大唐在他手里我很放心。”

宋玉简再次躬身。

宋老随即转身，落到地面，走到赵家众人前，目光慢慢地掠过赵家众人，最后看向赵白云，开口道：“感激家主这些年的照拂之情。”说罢，朝赵白云微微躬了躬身。

赵白云虽极力压制内心的惶恐，身躯仍然不可抑制地颤抖，立即躬身更低地还礼。

此时此刻，若他还不能猜出宋老真实身份，他便真的是一头蠢猪了。能做一家之主的他自然不蠢，只是他不敢朝心里隐约猜测的方向想而已。

如今，随着宋玉简的出现，还有双方那毫不避讳的对答，宋老的真实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了。

见宋老向他致谢，他心中顿惊，急忙还礼，并声音颤抖地答道：“晚……晚辈惶恐，能得宋老垂怜，是赵家的无上荣光。”

赵家众人见家主如此，也齐齐跟着躬身行礼。

朔风呼啸，这庄严的一幕莫名透着悲凉。

赵青禾嘴唇微颤，想要说什么，却被赵白云一个眼神止住了。

宋老看见这一幕，笑道：“我走后，你们去洛阳吧，有八贤王照拂一二，你们的安全不是问题。”

宋玉简面色如常，躬身道：“定不负大伯所托。”

宋老随即看向孔雀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个玉佩送给你，算留个念想。”

他袖口一挥，飞出一枚浮雕有凤凰的系有青金色丝绦的手掌大圆形白玉佩。

众人目光灼灼，尤其是秦舍，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

孔雀双眸闪动，双手接过玉佩，躬身后郑重地直接系在了腰带上。

宋玉简神情平和，见到孔雀姿容，目光微微亮了一下。

宋老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事要交代了。他慢慢转身，慢慢地走向一株巨大的老桂树。

这株桂树，盘曲遒劲，斑驳苍老，看着上面的纹路，仿佛能看见岁月的沉淀与沧桑。

老人身形更加佝偻了，蹒跚的脚步显得有些吃力，像背着大山在行走。他靠着老桂树根慢慢坐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身上的大山。然后，他摸出一只黄皮葫芦，掰开上面的塞子，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酒香四溢。

也许是喝得急了，也许是酒性烈，一抹潮红爬上了老人的脸颊。

宋老看了看头顶几缕不知何时出现的阳光，笑了笑，慢慢地闭上了眼。

自宋老转身，走向老桂树开始，所有人一言不发，或不敢言，或不能言……此间忽然变得安静无比，安静得肃穆无比，只有山风吹拂树叶的声音，吹拂衣袂的声音。

当宋老慢慢闭上双眼后，赵家人群里终于慢慢响起了哭泣声，然后，哭泣声渐渐成片。

由宋玉简带头，所有人朝宋老齐齐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