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辆青帏马车,模样小小,并无什么多余的装饰,瞧起来很是寻常,徐晚眯起眼睛,极目望着那车走近了,才望见那车帘高高的打了起来,露出马车内的几个人——原来却是熟人,是宝鼎丰平日里跟着倪唤云的一个娘姨和几个照过面的大姐,模样娇俏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大姐眼尖,率先瞧见徐晚,当即就拍着手招呼车夫停车。
马车在徐晚跟前停下,大姐们上下打量着徐晚,七嘴八舌的叫了起来,分外热络:“这不是我们的倪姑娘吗?要进城吗?”说着就跳下车,也不等徐晚回答,直接扶将着一脸懵懂的徐晚上去了,在暖暖的车中坐下,徐晚的身体才觉得有了点知觉。
那娘姨跟着把帘子放下来,一个大姐从包袱里把自己带的换洗衣服递给了徐晚,口中说道:“姐姐,这里没有旁人,你莫要嫌弃,先换件干净的衣裳,省的被旁人看见了笑话。”
徐晚一边局促的换了衣服,一面想着,这些娘姨、大姐虽都是乡下丫头出身,却个个心明眼快,毫无半分畏首畏尾、羞怯避人之态,这般精明,一眼就瞧出她如今的处境,却并不点破,避免了她的尴尬,料想也是,若不是这般从容大方,长袖善舞,在如云宾客中又如何张罗帮衬妓馆生意,如何招揽客人?
在妓馆中做娘姨、大姐吃的亦是青春饭、血泪饭,忍受着没日没夜的辛苦不说,有时还要受老鸨、妓女们的磋磨,只是若妓馆生意兴旺,她们也能得到温饱的衣食,到底是比在乡间干活,忍饥挨饿来得好。
妓馆中的生意离不开娘姨大姐和相帮,而如今的世道,乡下贫穷女子多不胜数,谁不想讨个好生活,又不愿意沦为娼门,做大姐和娘姨便是最好的着落,所以这些娘姨、大姐也都是辛酸之人。
徐晚感叹着,不管哪个朝代,都总归有一群这样为了衣食温饱而苦苦挣扎的人,分外的让人心酸,那倪唤云虽然是数一数二的名妓,却也是个可怜人,她父亲是个老童生,在一户人家做先生,日子虽然凄苦倒也能过,只可惜他父亲喝多了酒冲撞了贵人,被处死了,叔伯心肠歹毒,听了婶娘的撺掇,把年仅十岁的倪唤云卖进了青楼,老鸨见她模样身段尚好,又识字知礼,在妓女中是少有的高等货色,便花了大力气大时间培养。
倪唤云识文断字,道理也明白几分,虽然心中不喜,但身陷娼门亦属无奈之举,应酬客人之际亦保留了一份真性情,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不管是对娘姨、大姐,还是那些客人,都是好言好语,分外良善,谁知道竟然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不知不觉间,徐晚叹了一声气,紧接着,娘姨也跟着叹了一声气,两人相视一眼,俱是一怔,那娘姨抿着唇角问:“以后可打算好了?”徐晚摇了摇脑袋,她上了这些娘姨的车,心头忽然间就有了别的打算,至于郑秋印,日后再去结识便好了。
要她依着那混账王八蛋生活,她心底始终膈应,更何况,那个时候倪唤云和郑秋印在一起时,并不知道郑秋印已有妻室,若是知道了,恐怕便再不会那样执意嫁他
倪唤云的身上是带着点儿傲气的,就连白景润娶她——也是三媒六聘迎了回去的,所以徐晚不愿意玷污她的这份傲气,她目前只要活下去就好,至于郑秋印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
就算倪唤云被赶出白家,但终究是做过白家几天的儿媳妇,白家太夫人怎么也不会乐意见到她再出入宝鼎丰,毕竟,那是给白家蒙羞,打白家的脸。
所以,活下去这件事情就变得分外艰难。
徐晚愁的头都大了,这个时代不比平常,是一个新旧时代的过度时期,很不太平,天津这一块儿马上就要打仗了,到时候炮火连天的,她不攒些银钱恐怕到时候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
话说那白景润心中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收到消息的时候就赶紧飞奔会上海,可奈何琐事繁杂,脱不开身,又病倒了数日,等到将养起来能下床了,死活都要辞了差事回上海。
两人的婚房早就被太夫人着人布置了一番,白景润归家见到的是一片狼藉,那些个金珠首饰、值钱细软皆一扫而空,箱笼被翻的乱七八糟,一望见这些,白景润的心就凉了大半,颓然的立在原地,脸色苍白,汗珠滚滚而落,念起她往日的好,心中痛得像是有人拿刀子豁开了,又往伤口上洒了许多盐。
那太夫人便对着白景润念叨起来:“我早就同你说过,那些倌人、戏子们素来放荡惯了,从良之后日夜把她拘在园子里,怎能行?况且,良家妇女们觉得贞洁是顶要紧的一件事,可那些倌人们呢?操的就是那种生意,少不得背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不把这妇容妇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何苦惦记这薄情的人?”
“天底下大家闺秀多的是,凭你的身份行头想找个好的又有何难?寻个好日子祖母半个茶宴,把那些好人家的女儿都给你请来,你慢慢的挑,这南方的不行,我们便回京,总能碰见中意的。”
白景润呆了半响,心头郁郁难平,又总觉得那倪唤云不是这般负心之人,想要找她问个清楚,随口应付了祖母几句,便出去了。
他找了倪唤云的照片一张,写了失单一封,亲自送去了同知那里,要他帮着发一封通缉令,要找到倪唤云,且拿了一万两银子要他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以保全白家的颜面。
自己私下里又找了好几个有名的包探帮着寻找。
不出月余,便有了消息,说倪唤云重新在宝鼎丰挂牌应局,只不过这次做的是个清倌,只唱唱小曲,给客人们装几杆烟,旁的倒也和往常一样。
白景润听了,心头百感交集,头一次踌躇起来,想着若是把手伸到天津把她捉回来,少不得大动干戈一番,辱没的仍旧是白家的门楣,若是亲自去天津一趟,他心中又恨她薄情寡义,况且,她既然大费周折的逃了,便是不愿跟他,他就算去一趟把她找回来又有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就想起他们两个的俏时光,心底终归是不忍,看着家中冷落的模样,他松了口,说不用拿人回来,也不用定她的罪名,之不许她再卖娼,这般说着,心底却又无端的疼了起来。
要一个妓女不再卖娼岂不是不要鱼儿喝水?
那不是断了她的活路吗?
白景润终究是个心软的,最后索性不去管她了,海阔天高的,任她去罢,只是心底到底存了几分念头,只因在气头上,并未下决心去寻她,病恹恹的在家歪着,不肯出门,日日只对着他们的从前唱和诗文的信纸发呆。
其实,当初倪唤云被赶回天津,白景润亦曾这般派人去寻过,只不过那时候倪唤云心中抑郁难受,又无半点活路可寻,只得依附着郑秋印过活,便让白景润真的以为倪唤云只是拿他当一个“瘟生”,让他替她赎了身,还了亏空,就把他一脚踢开,但是身上又有一种君子端方的温润和淡泊,不愿勉强她,遂放开了手没再惹她。
徐晚选择去宝鼎丰唱曲只是为了赚些银子做花销,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这样终究是来钱比别的地方快,而且只唱曲儿,不卖身,也算不得违背白太夫人的意思,没想到却歪打正着的,让白景润的心没有彻底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