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幕的庐州城中,白天里的滚滚热浪终于收敛了许多,百姓这才纷纷走出家门,到河边夜风处纳凉,城中集市也逐渐人气多了许多。
谁曾想到,庐州,这个并非繁华远离都城的小城,乃是名震黑白两道的残君阁总部所在。残君阁总部,分城西、城东、城南三处所在,门面上乃是三家名为“庐安当”的当铺。
城西分部,是残君阁最高层的核心所在,残君阁阁主和坐镇总部的若干名甲等刺客皆在此处,每日大唐各处分部的重要情报、更新的刺客信息以及财富流通都要汇集此处。
城东分部,则是残君阁庐州分部的交易之所,但凡驻扎在庐州的刺客,或是悬赏人头的幕后黑手都会在此接头,由黑手掌柜记录发布任务,同时记录庐州分部刺客的任务信息。
城南分部,是残君阁培养新生刺客的秘密训练营,江南道、淮南道中各分部的新鲜血液都是又此处培育而来。而当年名震天下的“天刺”刘千城,也是从庐州城南分部训练营走出的一代杀神。
城东庐安当,表面上完结了一日生意的伙计们,挂上了打烊了牌子,借着点上的烛光,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算计着当日的账目。
这时,门外一个少年窜了进来,背着一个大油包,进门就嚷嚷道:“我要见当家的,有好货!”
那伙计才抬起头,望了一眼少年,撩开一旁的帘子,道:“门后就是。”
那少年抓起油包,径直走了进去。通过一段短而狭长的过道,少年转而上楼,上到三层,才突然开朗,宽敞的屋内,两个黑手掌柜坐在柜台后,整理着一天内的任务信息。
少年将油包仍在桌子上,道:“巴掌柜,小爷来了,快点算账!”
那被少年称作巴掌柜的黑手掌柜抬起头,解开油包,将那个胖子刘少爷的头颅取了出来,仔细打量了一下,道:“没想到,你小子居然能耐得住性子花半个月的时间来干掉这刘家武。”
那少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道:“这胖子真狡猾的很,小爷我跟踪了他半个多月才摸清了他的路子。”说着,捧起茶几上的茶壶,也不用茶碗,直接便灌进口中。
巴掌柜翻开账目,划掉了刘家武的名字,从柜中提出五两白银,丢给少年道:“刘家贩卖人口的勾当做了多少年,自然狡猾的很。”
那少年将银子收好,抱怨道:“怎么也是刘家少爷,给的报酬也太少了。枉费小爷我累死累活跑了半个月。”
巴掌柜瞪了他一眼:“你就知足吧,这刘家在人贩集团中也不过是个三流的配角,若不是上一庄生意得罪了人,大集团连百两白银都懒得悬赏他的人头。”
看着少年撇嘴不屑的样子,巴掌柜翻了翻眼前的簿子,道:“怎么,嫌少?燕罗,你要是能赶在下个月前干一桩丙级单子,就能升到丙等刺客,到时候就不像现在只能拿这点酬劳。”
燕罗坐起身子,愤愤道:“丙等?小爷我岂会只做个丙等,至少要甲等!”
“哈哈哈。”巴掌柜大笑道,“我在残君阁干了三十多年,像你这样口出狂言的小子,我见了无数个,除了刘千城一个,可没有哪个能上到甲等。”
燕罗收起了半开玩笑的戏谑,喃喃道:“刘千城……”
刘千城,如雷贯耳的大名。残君阁有史记录来,最顶尖最传奇的刺客,威震大唐黑白两道的天刺。
“甲等?燕罗,你还是如此狂妄,痴人说梦啊!”就在这时,楼下一人缓缓走来道。
燕罗听到此人声音,面色旋即变得憎恶,目光已然锁定在楼梯口上。只见一身材庞大魁梧,与燕罗年纪相仿的少年踏步上来。此人虽然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但是虎背熊腰、高大威猛,一身短衫根本遮挡不住他那一身盘虬卧龙般的肌肉。
“黄煞!”燕罗咬牙与那人对视,“别嚣张,你的狗命我迟早收了!”
黄煞蔑视地低头望了一眼比他矮了不少的燕罗,挑衅道:“那我等着,可别死在我前头了。”言罢,将手中提的油包放在了黑手掌柜的面前。
那巴掌柜见着这两个少年剑拔弩张的样子,仿佛见怪不怪了,点清了黄煞的账目,道:“你们这两个混小子,斗了多少年了,谁也动不了谁,嘴上倒不饶人。”
燕罗盯着黄煞道:“哼,现在要你狗命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处。黄煞,要是你有一天比我先到丙等刺客,那么你的人头就是我做丙等刺客的第一桩生意。”
黄煞冷笑道:“燕罗,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我被打得跪在地上舔我鞋底的?”
“找死!”燕罗大怒而起,猛地射出一把飞刀便向黄煞的心口扎去。
黄煞也顺势弹出一把飞刀,半空将燕罗的飞刀拦下。
二人一招结束,皆是兵刃而出,便要拼个你死我活。
“都给我住手!”
就在这时,楼梯又走上一灰衣男子,见到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暴喝一声,将燕罗与黄煞二人喝住。
燕罗与黄煞二人认清来者,也是吓了一跳,立马恭敬笔直的站好,唤了一声“方大人”。这方大人,全名方知幽,乃是乙等刺客,更有庐州残君阁下丁等刺客的生杀大权。
方知幽见到又是这两人闹事,当即两个巴掌,将二人抽了跟头,趴在地上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想打架,滚出去打,在这里打,都活得不耐烦了。”方知幽训斥一番后,一甩袖子朝乙等刺客的偏厅去了。
燕罗和黄煞伏在地上,擦掉嘴角的血迹,却依旧怒目对视,强忍住继续出手的念头,各自哼一声。残君阁庐州总部刺客训练营的两个优秀丁等刺客——燕罗、黄煞。二人仿佛天生的死对头,自幼都是被遗弃的孤儿,被残君阁收容培养,也恰好分在统一训练组当中,前后十年共三轮血腥残酷的筛选后,六十多名幼童唯有他二人活着走出了训练营,却也结下了梁子。
燕罗走出庐安当,鼻中哼了一声,将黄煞令人憎恶的面孔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想起这一单生意,耗费了不少的时日,大半个月的时间,别说好好睡一觉,就是一顿安稳的饭都没落上一口。摸了摸抗议中的肚子,他径直拐到另一处巷子,向一处面摊走去。
那面摊老板一见到燕罗走来,脸色刷得就变得死黑,暗骂道:“又是这个催命小阎罗!”
但是当燕罗走近的时候,老板马上还上一副难看到要死的欢迎表情,道:“燕小爷,好长时间没来摊子上吃面了呀。”
面摊老板这要死的表情,看的燕罗十分窝火,本来就被黄煞弄得一肚子火气,这回他更像一团火药,蹭的一下就火了,一脚踢开长条板凳,道:“怎么?!小爷我来你这是白吃白喝不给钱不是,摆一副死爹的样子跟我不快活?!”
那面摊老板知道遇上燕罗就是犯了太岁,手忙脚乱的张开手脚扑了上去,把摊子上的锅碗瓢盆给牢牢护住,生怕又像前几次一样给这小阎罗噼里啪啦地摔个稀烂。
眼见着燕罗又要拿这可怜的面摊老板当出气筒的时候,却听得路过一人高声道:“这不是燕兄弟吗?什么时候回的庐州,怎么也没个风声?”
已经夺了三四个碗盘的燕罗正要给摔个脆响,听到身后人的声音,这才放下命悬一线的碗盘,回过身来。身后站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岁的青年,长发长衣,全身素黑,一张脸苍白光滑,像极了刚剥壳的鸡蛋,而其五官就像是用刻刀在鸡蛋上割开的缺口,诡异渗人,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李哥!”燕罗认出来这人,“真是巧啊,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这位李哥道:“刚在掌柜那看到你才交的单子,想着这回怕要跟你错过了,没想到刚出门拐个弯就遇到你了。”
李哥扫了一眼面摊,又道:“燕兄弟也真是省着,刚赚的钱,怎么还在这个小摊子上吃饭。”
燕罗放了那个可怜的面摊老板,道:“哈哈,我可不像李哥你的资历,没那么多酒肉钱。”
李哥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小葫芦的烧酒,送到燕罗手上道:“这话可不对了,干我们这行的,亏欠什么都不能亏欠身体,走,李哥我也刚交的生意,今天晚饭我请兄弟吃顿好的。”
言罢,这李哥就拽着燕罗向繁华点的街上走去。
这位李哥,全名叫做李三九,与燕罗一样,都是残君阁庐州总部的刺客,但却是乙等刺客。若论二人等级,乙等刺客是绝不可能和末等刺客称兄道弟,而燕罗之所以能攀上如此高枝,也是一番巧合。大概是半年前,李三九接了一桩生意,此之成败,决定了他当年晋级乙等刺客。虽然是刺杀成功,但是撤退时仍被多人围住,当时他全身上下几处重伤,竭力突围终究是倒在了庐州城外的野路上,当时燕罗路过,恰逢心情极佳,便将李三九救了下来。李三九醒了之后,二人才知道竟然都是残君阁同行。而李三九更是将燕罗这个小弟当作自己的救命恩人,处处照顾回报。
刺客这一行,皆为亡命之徒,平时都少与人交往,但是对过命交情却是极为看重。燕罗救了李三九虽然压根不是本性善良,但李三九仍旧谢其大恩,多有扶持。
李三九拉着燕罗走近了一家排场不错的酒楼,挑了张避人的桌子,让小二伺候了一桌极其丰盛的饭菜。李三九见燕罗喝了他酒壶里的酒后,仿佛颇有回味,道:“燕兄弟,这酒怎么样?”
燕罗咂咂嘴,赞叹道:“这是什么酒?,比我平时喝的粗制滥造的酒好太多了”
李三九加了块酱牛肉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吞下去这才道:“不瞒你说,我前几天做的一桩生意,那死人随身带的,我也不知道什么酒,就是觉得不一般,就全都顺手带了回来。兄弟要喜欢,这一壶就送你了。”
燕罗压根作态推辞,大喜道:“好!多谢李哥。”
二人边喝边聊,一桌子酒菜不一会就快剩点底子汤水。
正兴起的时候,忽然酒店外一个人走了进来,大声道:“三斤酒,给我满上!”此人声音极其嘶哑,好像两块石头摩擦发出声音一样,听得人浑身不自在,可喉咙又大,整个酒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燕罗与李三九循声望去,不由皱了皱眉头。这来人的样子,极其丑陋怕人,缺了右臂和左腿,两肢都是连根断去,空荡的袖子裤腿绑在身上,剩余的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勉强和右腿支撑住了身子,远远看去就像半个人一样。脸上坑坑洼洼,像是被野兽啃了一遍,瞎了一只右眼,灰蒙蒙的眼球像是黏在脸皮上。头上头发稀少,一把稀稀拉拉的白发从头皮上抽出来,和干瘪的头皮黏在一块,一眼望去很难看出一个完整人型。
“又是这个老头子。”燕罗和李三九对视一眼,对这粗鄙肮脏的老头子没有丝毫的怜悯同情。
这老头子从某些方面来说,与燕罗李三九都是残君阁的同行。但是却不和他们一样的残君阁训练出来的正式刺客,而是残君阁的外围刺客。
若问何为外围刺客?乃是林肆夺取阁主之位后另外附加的一个刺客等级。因为他大刀阔斧的改革,鼓励阁内刺客互相刺杀篡位,所以极短时间内是残君阁麾下的刺客质量迅猛提升、而数量也锐减不少。
为了保证残君阁刺客等级和钱财收支,林肆将正式刺客甲乙丙丁四个等级的权责更加细分规范后,又另加的增设编外刺客头衔。这一头衔下,允许非残君阁培养的江湖刺客进入残君阁获得的任务资源,当然这些编外刺客刺杀成功后的报酬,则会被残君阁压榨掉大部分。所以残君阁的主要收入,又一半都来自编外刺客。
这老头子什么名字好像从没有人提及过,但论起资历来,应该算得上是残君阁编外刺客的第一代元老了,但是编外刺客却无地位,至多也就是燕罗这样末等刺客样子。
据李三九回忆,这老头子刚加入残君阁编外刺客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了,所有人都认为他这个样子压根就做不成生意,但是这老头子却用各种怪异下三滥的手法连成数单,倒还有些让人刮目相看,可这老头子因为自己的残废,一直破罐子破摔,交完任务到手的报酬立刻就换成了酒水。平时见着他,不是醉醺醺的满大街撒酒疯,就是在去买酒的路上。
老头子的拐棍上拴着一个小钱袋和一个巨大的酒葫芦,酒店的小二鄙夷地看了老头子一眼,将他的钱袋子和葫芦解了下来,数清了钱后,这才量了酒向葫芦里灌进去,这小二明显是欺负老头子残废眼瞎,量酒时候故意没有盛满酒器,就给灌了进去。
老头子接过葫芦,摇了摇,一下子就感觉出来少了,用拐杖敲着地板道:“你这天杀的小子,欺负我眼瞎身残,连一壶劣酒都缺斤少两!”
那小二一横道:“臭瞎子眼睛都看不见,怎么污蔑我!爱要不要,以后不要来买酒了!”
“你!”老头子气得丑陋的脸皮都扭在一起,用拐杖将地面敲的梆梆响,好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李三九和燕罗酒足饭饱,李三九招呼小二付了饭前,又甩给小二一钱银子的赏钱,在小二点头哈腰的阿谀献媚中和燕罗走了。
出了酒楼,李三九拍了拍肚子,伸了个懒腰,道:“酒足饭饱啊!燕兄弟,怎么说也是个大老爷们了,和哥哥我去花楼里玩玩呗,听说这几天花楼来了几个高句丽女。”说到这,李三九浑身上下突然冒出来一股春意盎然的气息。
等级越高的刺客,所接生意也越来越凶险,能交付一次任务,小命也就可以多活一段时间。这些刺客完成任务后,都爱在青楼发泄掉令人发疯的压力。
燕罗偶尔会宿醉赌钱,却对烟花之地莫名地排斥。
看着燕罗的样子,李三九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吐了口酒气道:“李哥我知道你有你有讲究,不勉强你,那我就一个人去快活了。以后有事,尽管找李哥我!”
燕罗点点头:“好的。”
李三九辞了燕罗,便向烟花巷走去。
燕罗晃了晃脑袋,将酒后的一丝迷糊给清理出去。李三九这一晚吃喝玩乐,少说也花掉了燕罗两桩生意的报酬,却眼皮也不眨一下,燕罗回头望了望灯火中的李三九的背影,自叹一声:“乙等刺客啊。”
燕罗拐了个弯,却见拐角坐着一个黑影,吓了他一条。定睛看去,却是那个不人不鬼的残废老头子。这老头子此刻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大酒葫芦歪倒在一边,竟然被喝空了,残破的身子歪倒在地上,嘴角吐着酒渍。
“外围刺客……”燕罗摇了摇头,厌恶地绕过了这个老头子。
身后,那醉猫一样的老头子在醉梦中仿佛用极难听的调调哼唱着
“生何欢,死亦苦,呜呼……呜呼……化作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