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去了三日,大雪飘扬了大半夜,等到初阳之时,整个庐州城已素裹一层皑皑白雪。
燕罗按照往常一样,将刀具皮甲贴身穿好,再套上一件不算厚实的外套,带好口粮饮水,就要去山谷刀阵训练。临走之时,他瞄了一眼陈天佑的房间,陈天佑的窗扇铺盖已经整齐叠好,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庐州城西区几十里,大蜀山脚下,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名为“开福禅寺”,相传乃是当年为大蜀山命名的高僧结庐修行之处。此间寺庙坐落于此,依山傍水,佛法普渡,信徒香火盛极一时,方圆几百里内,也只有庐州城内的铁佛寺能与之相媲美。
此时正值年关将至,所以开福禅寺中赶来烧香还愿的百姓络绎不绝,远隔里许便能见大蜀山下一缕缕香烟缭绕,仿佛云蒸霞蔚,寺内僧侣的佛号经文隐约传响。
顾言良站在开福禅寺门口,仰头望着庙门匾额,并未进寺。她转身遥望远处被白雪素裹的庐州城,喃喃道:“没想到一别近三十年了……”
顾言良这一辈子于残君阁中,替人卜卦算命,阅人无数,从未有一卦偏差,鬼神卦师之名大唐黑道无人不晓无人不敬。然而,却有一人,让顾言良的卦术尽失鬼神之名,也是第一次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
此人,便是陈天佑。
顾言良隐约还记得大概四十前第一次见到陈天佑的时候。
那时候的顾言良虽然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刚被冠以“鬼神卦师”之名,名声远扬,不可一世。而陈天佑那时候却还是一个处处受迫的刺客。
就这么天壤之别的两人,却因为在开福禅寺的一次相遇而结识。
那一日,顾言良初到庐州残君阁总部,便趁着春光明媚的日子,出城游玩,一路来到了开福禅寺。作为残君阁中的高层之一,顾言良见了太多的杀戮血腥,所以对佛法一类并没什么信奉,权当参观游玩,在庙中转了一圈便准备打道回府。离开之时,正好遇到了来寺庙求签解签的陈天佑。当时的陈天佑一脸失意神色,对着为他解签的老和尚唯唯诺诺。在一旁的顾言良认出了陈天佑残君阁刺客的身份,顿时嗤笑嘲讽,以为他一手血腥人命,竟然还信奉佛法命途。
当时的陈天佑虽然正逢失意,但也是二三十岁争强好胜的年纪,立马与顾言良针锋相对反唇相讥。
想到当年二人的争吵,顾言良忽然想起某事,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开,却瞥见开福禅寺庙门石狮子旁卧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这老丐没了右臂左腿,缺了一只眼睛,脸上也横着一道深深的刀痕,连抱着一个破木拐杖,只穿着一件薄衫在雪里瑟瑟发抖。顾言良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放在那老丐身前。那老丐瞥了一眼地上的铜钱,又抬头看了看顾言良,又将身子缩了缩蜷成一团不再理她了。
顾言良摇了摇头,不再管这个老丐,径直向庙门旁的一个茶摊走去。她在茶摊上要了一壶热茶,边坐边等陈天佑的到来。
当年,陈天佑与顾言良一路争吵,她气不过,便亮明身份,势必要让陈天佑对她五体投地,最后便在这处茶摊上,顾言良摊开骨片卦具,便要给陈天佑卜上一卦,展露一手。也正是这一次,顾言良名震天下的鬼神卦术失效了,任凭她转换了所有的卦术技巧,甚至动用了自己独创的卦法,也都看不清陈天佑丝毫的命格凶吉。
此次,顾言良自觉受挫,回去之后翻阅大量古籍,重创新的卦术,每每遇到陈天佑也都要为逮住他重卦一次一雪前耻。而陈天佑自从知道顾言良这残君阁首席卦师的身份后,竟然也没有丝毫的敬意,每每相见也都是讥讽嘲笑她的卦术无用。
就这样一直到近三十年前,陈天佑突然销声匿迹,顾言良为其独创的几十门鬼神卦术都没能算得出陈天佑的一丝一毫。
顾言良将茶壶抱在手中,驱赶着冬天的寒冷。
“这三十年,我又研创出了十三门卦法。”顾言良轻笑一声,“我一定当年把你算的底朝天。”
然而,开福禅寺络绎不绝的香客中,却始终未出现陈天佑的身影。原本充满期待的顾言良,随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慢慢沉了下去。
终于,开福禅寺的最后一个香客离开了,茶摊的老板也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家。
顾言良放下了茶壶,拍了拍身上的浮尘,叹了一口气道:“果然还是你的性子……”,她摇了摇头便回庐州城去了。
准备关庙门的小沙弥忽然见到了靠在石狮子旁的老丐,连忙跑回庙里,给老丐送了一张面饼,这才回去将庙门关上。那老丐忽的抖了抖身子,慢慢地爬了起来,将面饼塞进怀里,睁着仅剩的一个眼睛,环视了周围一眼,便扶着拐杖,向远去的顾言良赶去。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回庐州的小路也人烟稀少,慢慢地看不清了。晚风吹来,寒意刺骨,顾言良将袄子裹紧了一些,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忽然,身后一人道:“你只记得天刺刘千城,却忘了当年的陈天佑。”
顾言良身子猛地一震,不可思议的回头,只见那个断了一臂一腿的老丐站在身后。
“你,你说什么?”顾言良的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陈天佑拄着拐杖,道:“我在庙门那呆了一天,你却压根没有认出我来。”
顾言良颤颤巍巍的向这老丐迈进一步,脸色煞白,不可思议道:“你……不可能。”
她反复打量着陈天佑,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沦落至此,断了一臂一腿,瞎了一眼,浑身伤痕累累,与当年意气风发时,相去何其远矣。
“面目全非了是吗?”陈天佑忽的身子激烈颤抖,两行浊泪沿着干瘪枯萎的脸庞滚滚而下,“顾言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刘千城了,我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残废陈天佑,你是不是很失望?你后不后悔要来见我?”
顾言良自第一眼认出陈天佑的时候,就如受重击,恍惚丢了魂魄,她猛地惊醒过来,也是双目含泪,一把抓住陈天佑的肩膀,道:“到我的小宅慢慢说!”
冬夜的刺骨狂风在屋外肆虐的奔号,屋内炉子内炭火的爆鸣将寒冷挡在了屋外。
顾言良将炉上的热茶摆在刘千城的面前,就盘坐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仿佛将这近三十年的转变看的一清二楚。
刘千城饮了口热茶,将身子里的寒气驱散些许,幽幽道:“没想到,我沦落如此,你还愿意与我坐在一张桌上。”
顾言良长叹一口气,道:“刘千城,三十年了,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天刺,我也不是当年的鬼神卦师。当年的我确实浮夸虚荣自命清高,可是我现在也不过是六十来岁的老太婆,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刘千城放下茶杯,自嘲一笑道:“是啊,天刺也不是当年的天刺了……”
顾言良道:“自从当年你失踪之后,整个残君阁高层都差点疯了,找不到你的尸体,谁都不愿意相信你已经死了。直到前段时间,那个叫胡谷泰的人带着天刺铁牌突然出现……残君阁才承认你已经死了。可是没料到,你居然不仅没死,还回到了庐州残君阁总部,甚至成为了残君阁编外刺客的元老,甚至还用着当年的陈天佑这个假名。”
刘千城低着头,一言不发,苍老的手指不停地把玩着茶杯,缓缓道:“陈天佑这个假名,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罢了。”
顾言良苦笑道:“你也知道,我虽然地位极高,可也管不到阁里的事,哪会知道编外刺客的事?”
顾言良转而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刘千城深吸一口气,道:“当年,那一道残君令的内容你知道吗?”
顾言良道:“之前不知道,直到你失踪十年之后,林肆才将那一道残君令的内容公布给高层。是让你那晚刺杀经过长安国舅府轿子里的人。”
刘千城冷笑一声,道:“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那道残君令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我!”
顾言良心中一震,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千城道:“残君令中只写到轿子中的人,和唯一的一个时间地点,却没有告诉我目标是谁。所以我出手地点时间甚至出手方式都已经被死死地限定在唯一的一条道上,只有在当夜轿子经过国舅府时候,我才能直接杀入轿子中取人性命。”
顾言良并不是刺客,所以之前对残君令中的任务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但是到了刘千城口中,却变得仿佛内含杀机。
刘千城道:“这么多年,我每每想到那一道残君令,我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当我接到残君令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被布置在一个局中,一个我根本不能脱身的局,我的生死早就被一只手牢牢地掌握。唯一的时间,唯一的地点,唯一的方式,布局者已经完完全全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何种方式进入轿子。”
“等我从天而降杀入轿子中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只看到了死亡……”
顾言良双手紧紧地握住茶杯,虽然眼前的刘千城已经告诉她当年他并没有死,可是他的回忆却透露出诡异和阴森。
刘千城全身颤抖,面目狰狞:“轿子里,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我就直接的被锁进了铁笼当中,铁笼子中……全是……全是倒竖的利刃……霎那间,我就几乎被切成几截。”
顾言良惊呼一声,双手捂住脸庞,仿佛被吓傻了一般。
刘千城道:“等我醒来之后,已经被扔在了一个荒野之中。我全身就像火烧的一样疼痛,我的右腿已经不知所踪,左臂也从肩膀处断开,只有一截发臭的白骨勉强将胳膊连在身上,我的一只眼也已经瞎了,当时甚至还有荒野中的野狗在啃食我的身子。当时我挣扎着,把自己已经腐烂的左胳膊给咬了下来,然后向远处蠕动,希望能有人看到我。我边爬,周围还有野狗在啃食我的肉,我的骨头……我爬了很久都一直还在荒野中,渐渐地,我身上的血液都仿佛流尽了,也几乎没有了力气再挣扎,就在那时候我听见了流水声,我想即便是死了也不能葬身狗腹,于是就投进了河里。”
刘千城摸着自己左臂的断处,幽幽道:“等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一个山寨里的村民救了起来……”
顾言良轻轻道:“既然你没死,为什么不回来?”
“哈哈哈……”刘千城含泪而起,歇斯底里,“昔日天刺沦落到如此田地,断手断臂瞎眼残废,我为刺客,不仅没因天刺而死,反而丢了天刺之名还苟且偷生,我有何脸面重回残君,又有何脸面再当一个刺客?”
他狂号疯癫,手中的拐杖早就掷到了屋内拐角,单腿而立,以拳捶胸,嘶吼道:“多少次,多少次我想了结自己,可我居然怕,我居然怕死!!!刘千城做了一辈子的刺客,结果了多少性命,居然自己怕死!我是什么天刺,我是什么刺客?!我只是个半人扮鬼的残废!”
顾言良听着刘千城歇斯底里地咆哮,倾泻这近三十年的屈辱苦闷,自己也有些老眼垂泪。曾经不可一世名震黑白两道的天刺刘千城,不仅丢了刺客一道的至高荣誉,甚至身体残废,一夜之间天壤之别。想自己年轻时鬼神卦师之名亦是香满天下,这么些年的沧桑,也磨灭了自己年轻时的虚荣浮夸,年衰之时虽然终于淡泊名利,可若像刘千城这一无所有,轮到自己,怕是早已崩溃。
过了许久,屋外的狂风渐渐地平息下来。火炉中烧剩下来的炭火发出了噼啪的爆鸣声,轻轻跳动的烛火将屋内照的惨淡昏暗。
刘千城以拳捶胸,将愤懑屈辱塞回了心中,他缓缓道:“这一个迷局,我被操纵的毫无反抗之力,我甚至不知道那夜我晕死之后,经过了什么,甚至不知道我被遗弃在哪里。”
顾言良双目闪烁,轻道:“残君令吗?”
刘千城道:“但是,我要复仇……而一切的源头,就是残君阁、残君令。我吞了火炭弄坏了自己的嗓子,再加上自己已经面目全非断手断脚,所以我回到残君阁后,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我潜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天刺的动静。”
顾言良抬起头,道:“胡谷泰吗?可是这个人的底细残君阁压根就没有查到,甚至根本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刘千城冷笑一声:“有什么关系?至少胡谷泰是天刺,他有曾在我手里的天刺铁牌!他甚至在追寻我的那半本《千城杀诀》和我的盘龙丝!”
顾言良失声惊道:“什么?《千城杀诀》!”
刘千城道:“燕罗从胡谷泰手底下顺走了《千城杀诀》,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有盘龙丝的时候,我真的被吓了一跳。当年我去执行残君令任务时,便将《千城杀诀》和备用盘龙丝寄放在了总部。可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居然会出现在新天刺的身边。”
顾言良低头盘算着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千城杀诀》和备用盘龙丝原来一直是林肆保管。后来林肆为了献媚讨好飘血楼楼主,便将这两样东西都送给了飘血楼。”
刘千城微微一愣,失笑道:“呵?林肆是什么意思?讨好?”
顾言良脑子里在想起他事,所以没有接话,而是双手合住,道:“看来,飘血楼、残君阁、天刺,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它们甚至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
刘千城道:“事情过去了快三十年,如今好像也只有林肆和飘血楼这两条线索还算有用。”
顾言良道:“我不太相信林肆会算计你,我认识林肆到现在,他一直都对你比较敬重。”
刘千城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说林肆算计我,而是残君令自残君阁创立就极其神秘,我怕也只有历代阁主才会知道残君令到底从何而来。”
顾言良点点头表示认同,道:“那残君令这边就交给我来调查,虽然我在残君阁里并无多少实权,但是总比你要方便的多。”
刘千城低下头,握了握拳,道:“如此就真的谢谢了。”
顾言良道:“你我也算几十年的交情,何必说谢。更何况,你让你徒弟来我那,也怕是还要我帮忙吧。”
刘千城道:“燕罗……确实是一个奇才,也是我现在复仇的唯一依仗,我打算让他去飘血楼。”
顾言良微微一愣,疑道:“飘血楼?为什么让他去飘血楼?飘血楼的规矩太松软,远没有残君阁的历练环境。”
刘千城摇了摇头,道:“燕罗机缘巧合得到《千城杀诀》,又经过了我的指点,身上有太多我的刺杀风格,我虽然并没有交给他我的独门刺杀之术,但是时间久了,像林肆和秦潇肃必然能看出来端倪。更何况,残君阁这水深不见底,他毕竟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
顾言良笑道:“没想到,当年凶名赫赫的刘千城,竟然对徒弟这么上心。”
刘千城道:“这小子,我见到他的时候,就仿佛见到当年的自己,张狂嚣张,野心满满……更何况,我也不想我穷竭大半辈子的心血就如此埋没失传。”
顾言良点点头,道:“放心,你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若有困难,尽管让他来找我。”
刘千城道:“我是天刺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要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