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家坐落于一处山坳之中,也如太平关一般傍山而建。
亭台楼,有序的高低错落,一簇簇翠绿的苍竹点缀其中,在暮霭的淡淡雾气缭绕之下,安宁而素雅。
看久了太平关的人间烟火。
偶然见到这种古色古香的宁静小镇,也令张楚心生向往。
他来时。
夏侯馥已在山外的半空中等候多时。
今日的夏侯馥,穿了一袭宝蓝色广袖流仙裙,略施粉黛,缀以一对红宝石耳环耳坠,不张扬却美的令人惊艳。
张楚不由的多看了两眼。
以往她总是做行走江湖的简便打扮,乍一见或许还会觉得亮眼,但见久了,就会不自觉的忽略她的性别……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你怎知我要来?”
张楚迎上去,笑吟吟的问道。
夏侯馥捋了捋耳边的鬓发,掠带几分笑意的轻声道:“赵必武和南山老人,来此盘桓了半日,方才离开。”
赵必武与南山老人,正是晌午时在曼陀罗山庄逼梁源长交人的那两个燕北飞天。
张楚挑了挑眉梢,有些啼笑皆非的问道:“他们不知道咱们是一伙儿的?”
夏侯馥听言,面上的笑意登时就浓郁了几分,挽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轻声道:“正是知道,他们才会来此……”
张楚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不外乎是眼见留不住原无生宫的人马,担忧北平盟趁势大举进攻燕北江湖,才故意来找夏侯家主持公道,希冀夏侯馥能以她与张楚的关系,拦住北平盟。
这些人也不想想,而今九州烽火四起,多一分地盘就多一分责任,玄北州的局势败坏至斯,北平盟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来入侵他们燕北江湖?
当真是鼠目寸光……
张楚摇头:“这些人,若肯将争权夺利的心思,分一半到自身的武道修行上,也不至于如此碌碌无为。”
他如此说道。
心头却不由的想起,当初第二胜天第一次来找他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若不是御字小团体拔高了他的格局,如今的他,估摸着还与这些人一样,满心里都是燕西北这一亩三分地罢。
还是先贤说得好啊,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夏侯馥嗔怪的看了张楚一眼:“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提升境界比喝水还容易?飞天境的修行如此艰难,当然还是争权夺利更容易……”
张楚想了想,点头道:“还是四姐看得明白。”
这可能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口红效应罢。
“走吧,领我去拜见伯父伯母。”
张楚说道。
夏侯馥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了一圈,眼神中带着几分匿笑的一伸手:“来者是客,请吧……”
二人并肩飞往夏侯家。
远远的,张楚就见到夏侯家的大门外,几位须发雪白、身着素衣,拄着拐杖的长者,领着百十来号亭亭玉立、活色生香的大姑娘,站在大门外。
那些个大姑娘的手中,或端着人脸大的酒碗,或抱着人头大的酒坛,翘首望着天空。
这阵势,比之张楚记忆中的滇省苗寨的高山流水阵势,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他身具饕餮之体的特异,竟都生出了几分胆怯之意。
不过他心下的第一反应,却是“还好今天来了”。
他原本是打算在曼陀罗山庄小住一日,替梁源长理一理那些无生宫老人的。
是梁源长满脸嫌弃的撵他,他才过来的。
今日要是没有来……
可就太失礼了。
“你们家迎客,都这么隆重的吗?”
张楚哭笑不得的指着下方那些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问夏侯馥道。
夏侯馥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然后就推了他一把,低声道:“走吧,别让大家等久了……”
走?
张楚再次拉长了脖子,瞅了瞅下方那百十来位活色生香,正热情的朝天上挥手的大姑娘,把心一横,一提腰带!
罢罢罢!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论喝酒!
爷还没服过谁!
“走就走!”
张楚梗着脖子说道。
夏侯馥只是笑。
二人一落地,几位长者便齐齐拱手相迎:“张盟主莅临,蓬荜生辉,不胜欢喜!”
张楚连忙还礼,揖手道:“长者过誉了,晚辈何德何能,劳动几位长者出迎,实在是惶恐!”
为首的长者,身高七尺,容貌清瘦,虽已老迈,仍依稀看见仪表堂堂之姿,闻言肃穆的正色道:“张盟主执玄北江湖龙头,抗击北蛮,护乡安民,于国于民,皆当得起‘豪杰’二字,张盟主莅临,吾等于国于民皆无寸功的老拙之辈,岂有不出迎之理!”
张楚正要回话,立在他身侧的夏侯馥遍一步上前,不耐的挥手道:“好了好了,都不是外人,就别客套了,张楚,这是我爹,单名一个‘宗’字。”
她指着为首的长者,给张楚介绍道。
你爹?
张楚看了看长者。
再看了看夏侯馥。
愣了两秒。
夏侯馥看起来,形如二十出头的待嫁少女,张楚虽知她服用过驻颜丹,真实年纪肯定不似看起来这般年轻,但私下猜测她的年纪,顶多也就三十出头。
而今才反应过来……哪有这么年轻的飞天宗师!
他自己能在而立之年晋升飞天宗师,已是异数。
那梁源长顶着燕西北第一四品的头衔,都是混到四十好几,才勉强晋升了飞天宗师。
夏侯馥……
难不成与梁源长同岁?
在场的都是人精。
见他一愣。
那能不知他想的什么。
气氛登时就有些尴尬。
夏侯家今儿摆出来的,可不是迎客的阵势……
夏侯馥一拧眉头。
张楚登时反应过来,连忙恭恭敬敬一揖到底:“晚辈张楚,给世伯请安。”
他倒是不介意给夏侯宗磕一个。
但大离虽然重礼,可不年不节的,就给初次见面的长辈磕一个,太过了些。
当然,如果是祖父辈的长辈,磕头也是正礼。
可夏侯宗虽长,但从夏侯馥这儿论,他只长张楚一辈儿。
夏侯馥见状,拧着的眉头没有散开,自顾着的给张楚介绍:“这是我大伯,单名一个‘仁’字。”
“晚辈见过大伯。”
“这是我二伯,单名一个‘礼’字。”
“晚辈见过二伯。”
“这是我四叔,单名一个‘信’字”
“晚辈见过四叔。”
“这位也是大伯,单名一个‘文’字。”
“晚辈见过大伯……”
“这位也时二伯,单名一个‘武’字。”
他挨个挨个的见礼,几位长者一一上前扶起他。
私下里,几位长者也在交换眼神。
夏侯仁:老二啊,你看这位张盟主,和馥丫头有戏么?
夏侯礼看了夏侯宗一眼:都说了让老三别出来、别出来,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他非不听,这下好了吧?
夏侯信微微点头:就是,早就说了,这位张盟主风头虽盛,但人还三十出头的青年才俊,再瞧瞧三哥那样儿,像是能给他当爹的样儿吗?搁我还差不多……
夏侯武微微叹气:难得馥丫头领钟意的男子进门,却被我们这些老家伙给搅和了,回头,老三家的,又要闹得不得安生了……
夏侯宗注意到兄弟们的眼神儿,没好气儿的撇了撇嘴:我不来?这情况,我能不来吗?我要不来,人还以为馥儿双亲都不在了呢!
老哥几个心底下齐齐叹了一口气。
……
作揖做完了。
张楚终于直起腰杆来,心下抹了一把汗。
他就怕这种这种阵仗。
哪知夏侯仁见状,立马笑吟吟的一拄拐杖,说道:“家里的丫头片子们,耳闻你大名已久,今日听闻你登门,在门外侯你多时了。”
他的话音,就像是一个信号。
下一秒,站在她们身后的大姑娘们,就抱着酒碗、酒坛一拥而上,瞬间就将张楚给淹没了。
嗯,说出来或许很不敬,但这场面,真的像极了青楼的老鸨子,挥舞着手绢,拉长了嗓音喊的那一声:“姑娘们,接客啦……”
“姐夫,初次见面,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
“姑父,我娘吩咐了,今儿你不喝完这坛酒,休想进我们家的大门儿……”
大姑娘们活蹦乱跳的、嘻嘻哈哈的,将一只只酒碗,一个个酒坛,塞到张楚的面前。
被大姑娘们挤到后边的老哥几个,听到她们嘻嘻哈哈的叫喊声,欲言又止,止欲又言:丫头们,适可而止啊,真想让你们姐姐、姑姑,当一辈子老闺女啊……
三个女人,一台戏。
百十来号女人,多少台戏?
身处百十来号大姑娘包围之中的张楚,竟然一下子就出了一身大汗。
这阵势……
比杀穿十万军,还难啊!
“停一下!”
“姐姐妹妹们,停一下!”
张楚手足无措的慌忙喊道。
大姑娘们终于闭上嘴,停下来了。
张楚就像是溺水的人寻找救生圈那样,环视了好几圈,终于在人群外找到了夏侯馥的身影。
她一直望着张楚。
依然拧着眉头……
张楚定定的看着他。
几秒后,就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爽朗的大笑道:“就算是接亲堵门儿,也得一个个来吧?”
静止的画面,一下子就又活了过来。
大姑娘们再次一拥而上。
“姐夫,先喝我的,先喝我的,我可是三姐一手带大的!”
“姑父姑父,先喝我的,我可是我姑的亲侄女,你不喝,我让我爹出来揍你!”
张楚:“吨吨吨……我喝我喝……吨吨吨……一个一个……吨吨吨……来啊!”
人群外。
夏侯馥终于松开了眉头。
恬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人群后。
老哥几个对视了一眼。
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
这事儿,妥了……
夏侯家以武道立家,却是以诗书传家。
是以,他们和其他满心都是算计的武道世家并不一样。
若是其他武道世家,族中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飞天宗师,只怕巴不得将其一辈子留在族中,当牛做马做到死为止,哪那还肯将其嫁出去?
不过有失,自然有得。
似夏侯家这般重视仁义礼智信多过于利益的家族,或许整体的实力,比不过那些依靠利益粘合在一起的武道世家。
但内里的向心力,往往那些依靠利益粘合在一起的家族更强。
传承,也总会比那些依靠利益粘合在一起的武道世家更为久远。
当然。
夏侯家愿意促成此事,这其中有没有因为这个人是张楚的因素。
就只他们自己才知道。
……
一场酒席直到月上中天。
满身酒气的张楚才在侍女的引领下,进入夏侯家为他安排的卧房。
整场酒席。
他都在夏侯馥他爹夏侯宗的带领下,挨个挨个认识夏侯家各房的长辈,以及各房平辈的头面人物。
亲近的长辈,得恭恭敬敬的说几句吉利话。
亲近的平辈,得亲近的说几句拉近距离的话。
隔得远的平辈,也得拿捏好态度,温和的说上几句场面话。
交际是一门艺术。
在夏侯家这种传承了好几朝,树大根深的世家内交际,更是一门精确到毫厘的艺术。
态度不能含糊。
言语不能暧昧。
亲就是亲。
疏就是疏。
不能出任何差错。
张楚从微末中崛起,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吃过的大场面酒席,不知凡几。
但这一场,绝对是他吃过的酒席中,最累的一场。
没有之一。
可没办法。
他若只是以晚辈的身份,登门拜访。
自不必如此麻烦。
以他的实力、身份、地位,夏侯家能与他平等对话的,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十位。
地位高到一定程度,连表示亲近,都是得看资格的……
但他若是以夏侯馥未婚夫的身份登门。
那么这些交际,就是必须的!
事实上,夏侯宗领着他团团转的时候,虽然话没说完,但语气之中,已经俨然拿他当女婿对待了。
连称呼,都从张盟主,一路滑落,变成“楚儿”……
张楚嘴里应付着一个个不知道是叫夏侯啥的长辈,舅子。
其实心里全程都是懵逼的……
咦?
我不是本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心态,登门来感谢夏侯家支援八百家族的情义的么?
怎么变成夏侯家的女婿了?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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