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公公匆忙跑来,跌跌撞撞地跪下,声称有重要的事情禀告皇后娘娘。
王皇后皱皱眉头,让身边的婢女过去。那公公低声说了几句,婢女脸色瞬时变了,待听完,脚步一刻也不敢缓和地小跑到王皇后身边,附耳过去,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
王皇后倏地一下站起身来,秀美的脸上显出僵硬的神情。
她向来注重仪态,就算是装模作样也不会失态,现在这神色倒是少见,我不由得有些惊讶。
“皇后娘娘,您要是有事,尽管先走。”何妃难得看到王皇后也有惊慌的时候,不免暗自高兴,故意娇声说道。
息妃也看出有事发生,却是怯怯抬了头,并不敢问。
王皇后被何妃这一声唤回了神志,眸色犹在惊疑不定,略一沉思后,便冲身边婢女略微抬手示意。
那婢女立刻面向我们,将刚才公公传来的消息告知:“三王爷不小心从承天台上摔下来了,现在在朱颜殿内昏迷不醒。”
我听完,登时愣住,三王爷?摔了?
王皇后经过这一会儿功夫,神色也算恢复正常。她正正衣饰,朗声道:“今日圣上与百官商谈国计,下旨不可打扰。但三王爷兹事甚大,本宫现在必须亲去一趟。何妃、息妃,你们是圣上身边嫔妃,理应为圣上分忧,便随我同行。”
她目光扫过我,半敛秀目,“安乐郡主若没有旁的事,也一起吧。”言毕,再不迟疑,率先疾步往外走,息妃赶忙起身跟上。
何妃和我也只得站起身来,跟在后面。
何妃小心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她倒是狡猾,知道此事棘手,就拉我们几个姐妹一起。日后,三王爷若无事,算她处理及时得当,若有什么问题,我们又能作证她已经尽心尽力。真真大家闺秀,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脑中浮现出三王爷那张粉雕玉琢的脸来。他年纪小,行事刁蛮恶毒,惯来独来独往,为何遭此厄运?
何妃见我不语,一边拉着我,一边还在我耳畔絮叨:“这事儿有点棘手,圣上刚登基不久,三王爷可不能出问题。不然,指不准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毕竟圣上前不久才把三王爷的母妃送到皇陵里去……”
朱颜殿是先皇宠妃丹妃的居所,布置陈设自然极尽奢华,只是如今只有其子三王爷一人居住。
我跟随王皇后一行人到了朱颜殿内室,刚越过帘幔屏障,猝不及防看到了一个,我决计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肃玦。
他也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微征之后,照例一丝不苟地对王皇后、两位嫔妃及我见礼。此时的他没有往日里见到的那般洒脱不羁,一双生得极好的丹凤眼也收敛了飞扬,似是痛心于王爷的遭遇,只抿着薄薄的唇瓣,静默转向一旁宽大的宫床。
床上躺着双目紧闭的三王爷颜齐,旁边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
王皇后匆匆点头回礼后,也疾步走到床边,用手势制止了御医准备起身的动作,问道:“粱大人,三王爷的情况如何?”
老御医梁大人虽未起身,也虚躬一下作礼,道:“回皇后娘娘,三王爷许是不慎从承天台阶梯跌落下来,周身皆有淤青,但幸而未伤及头部。另外,肃玦公子发现及时,王爷免受久卧寒地之苦,现无性命之忧,只是需要时日调理。”
“那他为何此刻还不醒?”王皇后担忧地追问。
“三王爷是惊吓过度,一时昏迷过去。下官正要施以针灸,为王爷安神。”
王皇后这才吁了一口气,柔声道:“劳烦梁大人了。请尽快为王爷治疗。”
老御医立刻回礼,转过身为三王施针。
我站在原地遥遥看去,一向刁蛮跋扈的三王爷颜齐,面色苍白地静静躺着,两只纤细的胳膊露在外面,全无意识地任御医施针。
如此宽大的床上,锦被下却只隆起了那么小小的一块,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这个身份尊贵的孩子,身侧两只拳头却紧紧攥握,似在昏迷中也兀自戒备着。
就是他,曾推我到湖里险些要了我的命,也是他,恶毒地学司夜走路让我气的恨不得揍他一顿,但如今看到他这无知无觉的模样,我想到他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本来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短短数月,便经历父亲去世,母子分离,自己也受伤躺在这里的悲剧,蓦然间又觉得有些可怜。
“今日之事,多亏了肃公子,我定会向圣上禀告此事,重重奖赏。”王皇后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分外昂扬。
肃玦微一抬头,对皇后的好意没有表现出欣喜之色,只不卑不亢地回道:“谢皇后娘娘提携,玦不过偶然路过为之。三王爷无碍,玦就放心了。”
王皇后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幸亏你路过那里,承天台是先皇身边那位术士布阵祷天的地方,他陪葬后,没几个人会往那里去,也不知道三王爷是什么原因要去承天台。这小王爷总是自个乱跑,今日要不是你,他不知要在那里孤零零躺多久,天又这么凉,真让人后怕。”
肃玦淡淡道:“承天台在国学府前往经海楼的路上,即便不是玦,也会有其他人发现。如今,三王爷既无大碍,玦想先请告退,以免打扰王爷休息。”
此时御医正在施针,王爷尚在昏迷,屋内又多是女眷,国学府士子确实不宜久留。王皇后了然地点点头,笑道:“也是。肃公子请回吧。”
肃玦立即行礼告退。他抬起头时,瞧见我在看他,趁着没人注意,唇畔忽得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转瞬又恢复了庄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转身离开。
他这笑意看不出异样,像是熟人相见的一声招呼。可我,心有芥蒂,反而不能坦然处之。
自从猜测他和丹妃有私情后,一想到这位才貌绝绝的古雅士子,我就觉得不知如何面对。况且,我去皇陵众人皆知,陆青又前几日才试探过肃太师,照理说,肃玦见到我多少会露出几分端倪,可他一副淡定如常的模样,却让人捉摸不透。
“好了,我们也走吧。”王皇后令道,对御医嘱咐了两句,让他等三王爷醒后派人来知会,就利索地转身离开。
待她行远,何妃立刻小声在我耳边道:“你看她,三王爷还没好,就神采飞扬的,指不准等会在圣上面前怎么邀功领赏。”
我本来还在思虑,听到她这话也忍不住苦笑。
她说的没错,王皇后来时神色凝重的,走时却如释重负。三王爷没出问题,断了“天子不容手足”的风言风语,她又以皇后之权“处理得当”,想必现在是压制不住心里的得意,顾不上三王爷的伤痛了。
我走时,回头又看了一眼静静躺着的那个被称为三王爷的孩子满堂的人为他而来,可没几人是真的关心,顿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本想当天和陆青说起此事,但因圣上与百官商量国计后,要陆青留下整理。直到天色已晚,他还没有回来。
第二日早上,我怀着心事,天微亮就醒来了。见小月还在耳室睡着,就懒得叫她,自己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出了屋门,准备去院中走走。
结果一进院,就发现一个身着青衫,背影挺直的人早已经坐在那里了。
“陆青哥。”我惊喜地唤了一声。
陆青转过头来,眉目间的一抹思虑还来不及完全散去,唇角就先轻轻一扬,柔声笑道:“小妹今日起的倒早。”
待他看清我的样子,却是一怔,似乎被什么定住,有些许的恍神。
我这才想起,因为自己不会梳古代的发髻,又不想扰了小月美梦,干脆任由青丝垂在身后,披了一身。
不同于现代数十年如一日的短发,我在这里有一头快要及腰的长发。兴许是遗传娘亲元韵,这一头青丝乌黑润泽、纤柔顺滑,披在脑后,如同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般,绵密笼着我纤细瘦削的双肩。
“小月……还没醒。”见陆青都能用一支白玉冠将乌发束的一丝不苟,我作为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侧鬓发拢到耳后。来到这里,别的都不需要人侍候,就是这头发,怎么也搞不定。我也是试着弄了几次,扎出来的发髻都很可怕,像脑袋被人炸过一样。要不是不合礼仪,真恨不得剪成已经习惯了二十多年的齐耳短发。
“好看。”陆青微不可闻地喃喃出声。在我疑心自己的耳朵听错时,他敛眸,语气变得有些无奈道:“若是秋香看到你发髻不梳就出来见人,只怕又要伤心了。”
此言一出,我立刻忘了他前面的话,脑中浮现出将军府里那位,对我容貌修饰极为操心的小美人丫鬟来,虽然我总是极力以“自然舒适派”的风格与她斗争,但她也总是寻找一切机会想让我展现“大家小姐应有的模样”。
“哎,好想念秋香啊。”我忍不住道,想念她一边实心实意为我好,一边又不赞同我的种种“随性之举”的矛盾模样,真是可爱。
陆青眼角眉梢带着暖意,轻声道:“且行信上说,她在府内都很好。你虽然没在,元姨仍让她在你屋里呆着,每日简单收拾,就等你回去。”
就等我回去……我心中默念,想着秋香在屋里翘首以盼的样子。不知怎的,她的脸又渐渐变成了我那个时代的家人来。爸爸、妈妈还有妹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每天整理我的房间,在焦急和无望中等我回去。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不敢去想,那便是我灵魂至此,身躯也不知如何了。虽然我强作乐观地自我安慰,最好的可能就是有天回去,发现自己仍是在那个小旅馆里,不过睡了一觉,在这里的一切也都是一场黄粱美梦。但我很怕的是,纵使有天能回去,却发现在原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位置,成了一抹孤魂野鬼……
不,绝对不会!我使劲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我不要这么悲观,多半还有个植物人身躯在那边等着我呢!
“小妹?”
“啊。”我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怕陆青生疑,连忙抬起脸来勉强笑了一下。
“是我不好,我不该贸然提起秋香。”他温润的面庞上浮上一丝愧疚之色。
哎,原本就是自己想到现代的家人,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咧开嘴,夸张拉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笑脸,道:“你不提,我也一直想着家里人呢,尤其是府里的红烧肉,回去之后,一定要香喷喷地吃两大盆。”
陆青听到此话,呆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笑。他本就长的清逸隽秀,就算是无奈,也比一般人好看多了,霎时冲淡了那一点阴霾之色。
“对了,三王爷颜齐的事你听说了么?”我忽然想起这桩正事来,连忙问道。
因为平时待人宽容,我又不喜欢被人跟着服侍,这会儿小月福全他们都安心睡着,院中只有我和陆青,正好询问一二。
陆青果不其然地点点头,道:“昨日在太玄侧殿帮圣上整理议事录时,听人来报过此事。三王爷那时已经醒了,据说因为身上扭伤与淤青不少,一直又哭又闹。”
我叹道:“他也可怜,自己从台阶上摔下来,吓到昏迷了。要不是肃玦及时送回来,这天气躺在地上,感染风寒算轻的。”
陆青静默着没有接话,半晌儿,才道:“听说你和王皇后一起去看过他,是否也见到肃玦了?”
我点头,说道:“肃珏一切正常,看我的神情并无异样,临走还对我笑了一下,真让人看不透。”
陆青定定看了我一眼,沉声嘱咐:“以后你尽量避着他,绝对不要和他单独见面。”
我眨眨眼,好奇道:“这个不难。不过,是为什么?难道又有什么消息了?”
陆青缓缓摇头,犹疑了一下,还是低声解释道:“我怀疑三王爷的跌倒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我蓦然睁大双眼,刚要发问,却见陆青眼神一凛,转向院门口,朗声道:“小月姑娘,请去准备早膳。”
我扭过脸,小月似乎是刚走到院门口,听到陆青的指令,忙应诺退下。
“小妹,你对肃玦印象不坏,现在没有证据不便多言,以后再说吧。”陆青见小月离开,这才又低声回道。
我眼眸一转,点点头,止住了话头。反正真有什么消息,陆青也不会瞒我。
第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