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侧殿是陆青日日待着的地方,我却没料到,自己第一次来是眼下这个情景:跟着一个只笑不语的小公公,沉默着穿过殿门,迂过游廊,最终停步在侧殿的待客厅室前。厅室门大开着,可迎面一座四折祥兽雕花屏风却将里面的情景遮得严严实实。
“圣上,郡主已到。”明意把腰躬折出一个很是客观的角度,小心通报。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男子声音,虽听得不多,却令人过耳难忘。因为只有他,才能在悠悠懒散的语调里还天然夹杂着一份压迫。
“郡主请。”小公公一抬手,领着我跨进门槛,进了厅内。
绕过雕花屏风,掀开垂幔,终于见到了迎面半倚在红木百叠锦坐榻上的正主。他一肘支在塌中小几上,闲闲端着一杯茶,浑不在意地朝我这边看来。
我敛衽行礼,余光快速扫过屋内,除了几个婢女,并没有陆青身影。
“安乐郡主,坐吧。”圣上空着的手随意一抬,指向下侧的椅子。
我立刻谢恩坐下,压住心中的惊疑不定,维持着一份得体的笑意。
屋内好一会儿的宁静。
“你知道我今日为何宣你来么?”圣上眼眸半垂,看着手中玲珑剔透的白玉茶盏,淡淡开口。
“恕且歌愚钝。”我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却也不问?”他一抬下颌,目光从眼帘下瞥了过来,语气飘忽。
“不敢打扰圣上喝茶,无妨等着。”我低下头,小心回道。话音一落,室内又归于一片沉寂。
过了稍许,忽然听到一声轻叹,“进宫这些日子,你也变了不少。”
“托礼仪嬷嬷的指教,学了不少规矩。之前莽撞,若有言行冒昧之处,还请圣上恕罪。”我控制着声音,滴水不漏地回道。
听他这话,定是想起了初见我时的情景那时候,我居然还敢在他盘问我时贸然去问母亲的情景,好在其后没有更多逾钜,不然,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安然坐在这里。
“既然懂规矩,那我问你,欺君罔上是个什么罪?”他悠悠问道。
我不明所以,心中一紧,缓慢抬头,却见他并未看向我,只是信手将茶盏放下。
白玉杯底和木质小几相撞,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嗒,响声正合着我心脏里忽然停滞的一环,仿佛有一个零件卡住一般。
“死……罪。”我极力平静地说。
他从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一块小帕,擦了擦手,这才抬起一双修目,眸色意味不明,“学的不错。”
我强笑着颔首。
“你脸色有些差。”他淡淡道,继而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小几正中放着的一只暗青瓷瓶,对伸手接帕的婢女道:“给郡主上一杯桃露茶,听皇后说,这种茶最是养颜。”
那婢女约莫十五六岁,相貌秀美,端着帕子的白皙双手轻轻颤了一下,嘴唇刚要张启,一声压低的斥责从我身后忽然传来,“宜雯,还不快去。”
这声音正是刚刚那位和福全差不多大小的明意公公发出的。
“是。”宜雯眼睑一垂,立即伸手取了小几上的瓷瓶,迈着细碎的小步连忙走出去。
我刚巧瞧到那婢女异样,不由发慌那瓶里是什么玩意,总不会是鹤顶红之类的吧?
不,不会!我几乎瞬间就在心底否定了这个念头。若是圣上有理由赐死我,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又不算隐秘地进行,况且我父将还在北境给他卖命呢。我小心翼翼用余光瞥去,圣上只是施施然坐着,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片刻后,婢女宜雯端着银盘,盛着只小巧的广口兰花瓷盏款款进来,走在我面前,稳稳跪下,让茶盘正好放在我手边,“郡主,请茶。”
我垂眸,佯装镇定地端起,一边感受着正上方意味不明的视线,一边缓缓抬起杯盏,一咬牙,啜了一口。
下一刻,我双目陡然圆睁,一股辛辣酸涩、极其刺激的气味顺着唇畔舌端,好似通电一般疾行到脑髓,只一口,就让我眼圈瞬时红了,几乎要掉下泪来。
这味道实在霸道得紧,我根本抵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来不及思考,就张开了僵麻的双唇,呼喊出声:“水!”
“水!”身边的明意也跟着尖喊了一声,宜雯忙不迭地又冲出门外。
我此时已经完全顾不上去思考其他,强烈的刺激,好比在口中点燃了一个巨大的鞭炮,呛得我只觉胸腔里都迷茫着一股浓烈的烟雾。
等到水端上来,我一口气喝尽,才仿佛浇灭了虚无的烟气,生出劫后余生的感觉。
“你这是怎么了?”圣上若无其事地问道,眸中却没有丝毫惊异。
不是你害的么!
我暗自腹诽,但也知刚才的形象定然十分不妥,只能强颜欢笑道:“这桃露……味道太特别了。”
明意公公两步上前,朝杯中看了看,又端起来闻了闻,口中发出惊呼,“这不是桃露,是味知叶。”
味知叶是什么东西?见我一脸迷茫,明意公公又“好心”解释道:“是一种调料,每次只需取分毫,就能祛除肉腥。”
我怔怔中脱口而出:“调料怎么到这里了?”
“味知叶还有一个作用,些微掠一掠刚煮的茶水,可以祛除寒气。所以不少殿里都会领一些。”明意又补充解释道。
我下意识地探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茶盏。乖乖!杯底铺了一叠知味叶,难怪我刚才觉得舌头像被烧着了一样。
“宜雯,你为何要害郡主!”明意年纪虽不大,架势却不小,居然先我一步厉声训斥那婢女,若不是某人指示,我实在难以相信他有这么大的胆儿。
“宜雯不敢。”婢女屈身跪下,轻轻柔柔地回答,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一言不发的圣上。
我这时才回过神来,明白她刚才异状的缘故定是一早知道那东西不是什么桃露,而是味知叶。只是这丫头也实在太狠了,就算是主子教唆的,也不至于放这么多啊。
“那这味枝叶,你如何解释?”明意冷冷问道,和早上一脸谦卑笑意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刚刚明明也站在这里,按理说该是看到了圣上的手势。
“我、我是……”见主人未置一语,宜雯有些慌张了,她转过头,竟然直直向圣上看去。
“我让你上桃露茶,你上的什么东西?”坐榻上,拥有至高权威的年轻男子似乎丝毫想不起刚才自己做了什么,只不慌不忙地复又端起茶杯,垂眼吃了一口,随意问道。
“我……”宜雯一时语噎,借她十万个胆子,也不敢直接指出那人的错来。
“嗯?”圣上淡淡看向她,双目里冰冷无波。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上的是味枝叶,不是桃露茶!奴婢该死,请圣上恕罪。”宜雯讶然的眸色渐渐发散,短暂失焦后,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主子绝不会为自己说一句话,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柔弱的身体因惊吓而瑟瑟发抖,猛地跪下来,用光洁的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口中慌乱告饶。
我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这一切,心中隐隐有什么浮了上来。
“也就是说,你知道是味枝叶,还故意违背圣喻,以此冒充桃露茶,隐瞒圣上和郡主!”明意向前一步,原本算得上秀气的脸上现出一丝残酷之色,居高临下地看着足边的宜雯。
宜雯面上是有苦说不出的神情,她拼命磕着头,鲜血从头上流下来,划过她的眼睛,形貌可怖。
“安乐郡主,欺君罔上,是什么罪?”果不其然,那个高高在上、却疑心甚重的年轻天子,微微侧过脸,向我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悠然,就像在问“你觉得今天天气如何”一样的轻松。
杀鸡儆猴!虽不知道原因,但这场戏,果真是为我准备的。
正在磕头的宜雯突然抽搐了一下,似是无力支撑身躯,半曲着软倒在地板上,一双美丽的眼睛圆睁着,死死地向我看来。
此时两道目光聚在我身上,一道平静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意,一道绝望又充满着对生命的渴求。
而我,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和决定权,就好像圣上已经把一条绳索挂在这年轻女子的脖子上,就等我来拉动最后一下。
我胸脯上下起伏,深吸了一口气,才哑声回道:“死罪。”
宜雯眼睛的光瞬时灭了。
“既然郡主这么说了,那么……”圣上嘴角缓缓浮上一丝满不在乎的笑意,眸色森寒,他微微抬起一根手指。
旁边的明意立刻明了,连忙对外高喊一声,“来人,将这个贱婢拖下去,处死!”他青涩尚未褪尽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
“圣上,饶命啊。”宜雯嘴里好似泣血一般迸出一声撕裂的悲鸣,她不管不顾地疯狂磕头,继而一把抱住位于她身边的,我的双腿。她脸庞上纵横着额头流下的艳红血迹,惊惧让她双目血丝爆裂,嘴唇乌紫,就像从地狱里伸出手来的女鬼,姿容难以形容的可怕。
就在这时,垂幔开启,进来了两个高大的殿前侍卫,一人架住宜雯一条胳膊,粗鲁地拽着这柔弱的女子。
她本想极力拽着我的裙摆下端,却被人用力掰开双手,硬生生拉起,那两只白皙的柔夷被折断的指甲划出血来,留了一抹嫣红在我的裙子上。
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刚才还安静顺从地在旁站着,机灵地递帕子让圣上净手,一眨眼,就好比风中枯败的野草,转瞬就要凋零。
无妄之灾。
我望着裙摆上的那抹血,忽得站起身来,口中比脑中更快反映,已经喊出声,“圣上饶命。”
圣上眼波无澜,却佯装意外般长眉一扬,定定看着我。
我克制住想发抖和逃跑的冲动,站直了身躯,与他对视,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一字一顿道:“请圣上绕过她性命。”
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似笑非笑,半垂在小几上的指端朝着门外动了动。明意立刻会意,连忙喊了一声“停下。”
我听到后面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靴子在地面上渐渐远离的声音。
我闭了闭眼,又睁开。她现在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而接下来,就是我要面对的。
“为什么?”圣上悠悠开口。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经过滤掉了脑中千丝万缕的借口,扬起脸,坦然告知:“我刚看到她满脸的血,若她真因为这件事死了,我此生都会想着她的脸,难以入眠。”
我俯身一拜,道:“圣上是天子,天下人的性命,莫不属天子所有。能让这婢女死的人很多,可让她活下来的权利,只有您有。相信……她,已彻底明白,欺君罔上是死罪。故而,韩且歌请圣上开恩,绕她不死。”
我匍匐在地上,冷汗从发间、额头沁出,汇聚在鼻尖,无声地落在地面上。
过了许久,我听到一声没有任何情绪的回复“准。”
看来,这次是勉强过了。我就像溺水之时被人渡了口气般,略微放松下来,以此同时,才感觉浑身一阵疲乏,原来不知不觉间身上的骨肉都绷的太紧太紧了。
“明意,传令下去,砍一手作为警示,逐出宫外。”圣上淡淡道。
明意应诺着,转身离开,而后伴随着拖拽东西的声音。
我咬紧牙根,无声吸了一口气,控制嘴角的抽动,惊惧之外涌上一阵儿悲凉。
砍一只手并逐出宫去……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是多么残酷,可这是她死里逃生,换取一条命的代价。
她何其无辜,可这不是现代,我尚且命途难测,又能多为她争取什么呢。
“你坐吧。”圣上漫不经心说道。
我依言照做,小心看向这个沂国最高权力的年轻男子。他拥有和先皇相似的俊秀容颜,又比先皇少了病气,相貌更显出众。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觉到,他跟先皇的绝对不同,那个有着温和笑意的天子已经去了,眼前的人,是一个眉目森冷、多疑残酷,丝毫不在乎手中子民性命的人。
不知道陆青是如何在这样的人面前待了许久,还能博得他的信任,为我争取一方庇佑。我心中不禁暗自打了个冷颤。
这太玄侧殿,是陆青日日常驻的地方,可是他,又在哪里呢?
第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