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陶正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之下揣测,这位多半应该就是县令大人了。
“小民陶正见过大人。”陶正赶紧行礼,余光悄悄给我使眼色,我早已站起来,学着他的模样行礼报名。
那男子对陶正颔首回礼,又转向我拱手道:“下官褚志见过安乐郡主。”
他虽口称下官,但实际上,我这个安乐郡主不过是一时的誉封,并非身家所成或是功名所铸,从宫中出来后,除了这个虚衔,再无任何实际宫俸或实权。
不过,看他这模样客气,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更不像是奉旨查办我们的模样。
我刚这么想着,那褚县令又开口,问道:“前段时间,圣上收到了一封举荐信,署名陶正,联名里有安乐郡主韩且歌的名字,此事确是你二人亲为?”
“回褚大人,此信确实是我一人所写,意在推举恩师。”陶正立即回道:“至于联名信,是我找夫子的学生挨个请求得来,郡主不过是其中之一。”
褚县令看了他一眼,面色淡定无波,语气平平,说出的话却是:“季苍夫子被羁押我处,你们可知情?”
没有料到褚县令如此直接发问,我和陶正不约而同地怔愣住了。
按理说,开曲县县令秘密带走夫子一事,我们应当是不知情的。可是他如此骤然发问,连试探都省去了,我们没办法按照路上商量的那样,先根据谈话情况,判定如何巧妙周旋。
“是,我知道此事。”我尚在犹疑间,陶正一步向前,面上一片坦然之色,恭敬回道:“我是夫子在钺氏镇教授时间最长的弟子,平素也总是跟着夫子做事,所以,夫子不打招呼就失去踪影,我很是在意,就着人偷偷打听。最后,线索拼凑之下,我才知晓夫子在大人处,但因为怕徒生事端,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包括郡主。”
他挡在我面前,朗声道:“陶正贸然探听,请大人降罪。”
褚县令闻言,淡淡一笑,饶头兴趣地问道:“那你为何不直接来找我询问,却要选择举荐这一条直通圣意的路?”
陶正略一怔愣。我看得出他不善撒谎,根本没想好以一己之身承担下来后,剩下的又要怎么说。
“是我无意提到的。”我镇定开口,“现在正逢全国举荐之时,我又刚从宫中回来,知道当今圣上求贤若渴,不拘一格降人才,便向陶正转达了这些信息,兴起了举荐夫子之意。您若打听便可知,季苍夫子为人磊落豁达,学识渊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并无刻意避开县令大人的意思。”
我直直盯着褚县令,一脸真挚,说的话几乎连自己都信了。陶正原本有些紧张的神色,此时也微微放松下来,附和道:“韩……郡主提出后,我觉得这是个证明夫子的机会,便立即着手去办,安乐郡主尊师重道,也坚持在信纸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褚县令目光在我二人之间徘徊,面上不动声色,嘴角噙着一股琢磨不透的笑意。
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似曾熟悉的声音,但似乎隔着距离,隐约间不甚清楚,只模糊能听出语意:“褚志,带他们过来吧。”
声音一瞬而逝,我目光立刻四处寻找除我们外,此处没有别人,门口也依旧安静。
那声音是从何处发出的?我心中暗自惊奇,难道是这里的人居然懂得利用什么传声原理不成?
陶正也被吓了一跳,面色显出几分迷茫来。
“下官遵命。”褚县令倒是毫无异色,对外一展手臂,“二位请。”
“请问县令要带我们去哪里?”陶正踟躇问道。
“二位随我来便知。”褚县令淡定说罢,已经率先向外走去。
我和陶正对视一眼,别无他法,只有随之跟上。
走在路上,我另有疑惑,刚才那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而且他既然能让褚县令自称下官,必然等级更高,究竟会是谁呢?
走了没有多久,几番回转下到了一处隐蔽的竹林,穿过竹林,面前是隐在其中的小屋,门半闭着。
“县衙的后院如此之大。”我微微有些惊叹,低声自语。
“我怎么觉得在绕弯。”陶正却迷茫地说道。
褚志上前几步,对着门内行礼,然后转过身,对我们道:“请进。”自顾自先走进去,立在门边。
虽然看不清门内形势,但眼下也无从拒绝。我和陶正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门后站着的一个小厮随即迅速掩了门。
从外面明亮的光线到屋内,我微闭了眼睛,缓缓睁开,这才适应过来。屋内正中坐着一个人,一身华服,束着金冠,垂头望着手里的茶。
我小心望过去,心中骤然一悸,不会吧……
“安乐郡主,好久不见。”座上那人语气平平,悠悠闲闲地抬起头来。
我几乎是本能地立刻跪下,“参见圣上。”
眼前这位声音淡漠,容颜俊秀却也难掩眸中威严厉色的,正是曾使我困于宫中一年、令我见识过天家残酷的当今圣上颜恒。
虽然刚到这个时代,我还曾诟病过这里的跪礼,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圣上,震惊之下,竟然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真不知是因为对环境的适应,还是心底未曾挥散的畏惧。
陶正身躯明显僵了一下,迷茫地看向正坐之人,只一眼,也扑通一声跟着跪下,颤声行礼报名。
“起来吧。”圣上微微抬手,轻指一下左侧的两张小椅。
我赶忙谢礼入座。陶正见褚知县还站在门口,尚还有一丝犹豫,但见我给他拼命使眼色,只得坐下。
落座之后,屋内半天没有声音。我小心抬头,见圣上只是不紧不慢地饮茶,刚要收回目光,余光突然瞧见他身后的墙壁颜色似乎与两边的不同,要浅淡一些。
我想起陶正刚才的话,心念一动,下意识偏头去看。没料,圣上蓦然抬眼,恰好瞧见我探索的模样。
“你发现了什么?”他淡淡问道。
我连忙移转目光,垂下头,不敢隐瞒,谨慎回道:“我……回圣上,我在想,这门后是否是我们刚才坐着的偏厅?”
“哦?”他不置可否地望着我。
“刚才在那里就听到了圣上的声音,而且,这面正对的墙,似乎也有点奇怪。”
圣上没有答话,向褚县令瞥了一眼。他立刻向前一步,恭敬回道:“郡主猜想的无误,这堵特殊的墙后确实是刚才的偏厅。”
那刚才那扇看似陈旧、随意摆放屏风也是为了遮掩墙体的异样了?居然有如此刻意的设计,这个看似小小的县衙门倒是不简单啊。
我心想着,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若是这样,那刚才褚知县和我们的谈话应该能被圣上尽收耳内,只是,我一时想不起,刚才是否有说什么令这位疑心颇多的圣上可以在意的话。
“你们刚才的话,我也都听到了。”圣上淡淡道。我一瞬心惊胆战,鼻尖沁出冷汗。
好在,他这次只是略略停顿片刻,便接着道:“你二人诚心举荐贤才,值得嘉赏。”
我和陶正赶紧起身,恭谢圣上赞许。
“他也确实担得起不世人才之名。”圣上叹了一声。
我心中一动,不及细想,就见他放下茶杯,朝向门口略一抬眼。
那边站着的一位仆役立刻颔首领命,向着左侧的墙壁一推,居然推开了墙上一扇极不显眼的小门,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门里传出脚步声,片刻后走出了两个人,当先一个身材颀长,风姿绝绝。我和陶正一瞥之下,瞪大双眼地立震当场。陶正更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口中呼出:“季苍夫子!”
此人正是季苍夫子。
他还是那样,一头乌发用木簪随意绕起,鬓角几缕青丝在颊边飘摇,只一身在普通不过的灰色棉麻外衫,却被他穿的广袖窄腰,修长俊挺。
骤然在此见到,即便我心中万千心绪,却也不得不承认,夫子确是肌骨之中自带风华,就连现下这不算体面的处境也是泰然自若,气韵甚至盖过了站在一身繁琐官服的褚县令。
最为难得的是,他这身气韵皆是自然流露,毫不自知,反而更显超凡脱俗。甫一出来,他便扬眉一笑,面上神情舒适,仿若置身的不是一间局促小屋,而是轻风吹拂着的春草之地。
“草民季苍参见圣上。”他不卑不亢地行礼报名。接着又向一边的褚县令一礼,最后,目光落在我和陶正身上,淡然笑着,好似昨日才见过一般自然。
“免礼。”圣上颔首回道,并伸手一指右侧的小椅,道:“请坐。”
季苍夫子一礼后,神态自若地坐下。陶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失态,连忙落座。
“为免打草惊蛇,这些时日委屈你了。”圣上正色道。
一旁的褚县令赶紧接话道:“夫子见谅,为蒙蔽那些故意混淆视听、布置天示之人,我不得不将错就错,将您带来此处,才得以令他们心思放松,露出马脚。”
“圣上言重。”季苍夫子毫不在意地一笑,回道:“听闻褚县令言,为了查证户部侍郎孙达受贿之实,已布局三月,此时尚且能顾忌季苍一个小民,实乃圣上厚德,百姓之幸。”
“季苍,可知是何人密告,污你是乱党之后?”圣上吃了一口茶,问道。
“如果草民没有猜错,应是开原县县令,草民曾经的同窗舍友张簿实。”夫子淡淡一笑,似乎讨论的是再无关不过的一件事。
“哦,你是如何猜出?”
“草民听闻,张县令正是户部侍郎受贿案中露出缺口的一个楔子,他虽远在开原小县,却暗助孙达受贿移财。后因圣上严查,直觉风向不对,他便故意抛出那天示一事,企图转移圣上注意,谋得彻底销毁证据的时间。只是,开曲县县令虽然如他所愿将我带来此处,却不过是混淆试听,只待前几日将其与孙达一伙一网打尽而已。”
圣上点点头,忽然道:“你所言不错,但他为何独独告密指向你呢?”
“许是同窗之时,略有龉龃。”季苍不慌不忙答道。
“张所言有几分可信?”圣上似笑非笑。
“穷途之人,为掩罪证,能信几分。”季苍也轻轻一笑,浑不介意。
圣上盯着他凝了一瞬,唇畔半扬,“你倒是有不少好学生,一心举荐。眼前这两位就是其中之人。”
“那也要感念圣上宽厚惜才,民意可达,他们才敢为我这庸庸之人,贸然惊动上谕。”
圣上和夫子对视之下,忽然俱是一笑。
我和陶正也对视一眼,暗自舒了一口气。我心道,圣上必然了解当年文臣蒙冤之事,不知是否是由此特意前来面见夫子,但眼下两人就此事,言谈点到为止,没有说开。
季苍夫子究竟是不是当年季家遗落的后人呢?夫子虽侧面否认了,但我仍不能肯定。
贪官已得实证,尾事亦了,圣上本是微服前来,不便久留,便起身回宫。他摒除众人,除了随身的仆役和褚县令,还指明让我跟着,一路到了后面的小门。
车马已经候在门口,圣上回望一眼一直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的我,貌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举荐之法,可是你……家人告知?”
我本能地摇头,坚定道:“我不过是看到恰逢举荐时机,才偶然为之。”
他眸色沉沉,不置可否,正欲上马车,却似感应到什么,余光倏然飘向远处,停住了。
我循着他目光望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对面一个熟悉的俏丽女子,目光躲闪着向这边看来,正是夏晓。
虽然看得出她有心隐蔽,但毕竟没有经验,加上生的极为好看,周围不少灼灼目光,实在难以说是藏得很好。况且她此时小心往这边望着,故而连圣上都注意到了。
好在他只略微一滞,就面色如常,淡然登上马车,在我和褚县令的目送下稳稳驶离。
“夏晓,你怎么在这里?”见马车走远,我惊讶地跑过去问道。
“说来话长,陶正呢?你们没事吧?”夏晓犹疑地看了一眼我身后往这边望来的褚县令。
“没事,县令大人夸赞我们举荐之举呢。陶正还在县衙,我们应该马上就能回去。”夏晓骤然出现送来关心,意外之下,我不禁心生感动。
“封无也来了,那我们等会儿在卿吟家店铺附近的悦客茶楼见。”夏晓面色微微松了下来,低声嘱咐。
“嗯,我和陶正,先去跟县令大人请辞。”
“对了,刚才那位坐车的是什么人,我看他似乎身份不凡。”夏晓眸色忽闪地盯着我,随口问道。
我没想到她会有此问。圣上虽是微服,但毕竟派头严谨,也不知夏晓是否注意到一身官服的褚县令刚才也恭敬地站在一边,所以只得回道:“是上面来的官员,传达圣喻的。对了,季苍夫子也没事了。”
她眼眸一转,也不知信是不信,只点点头,“好,一会儿见。”。
第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