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这张家三兄弟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怎么跑去做了山贼,眼下落到这个下场……”
“哪个三兄弟?”
“就是城郊开茶馆的那三个啊,茶馆好像叫、叫什么三张茶。”
原本低着头走路的我听闻到路边传来的窃窃私语,停下了脚步。三张茶,那不就是……
我连忙向旁边人群聚集的方向走过去,发现墙上贴着一张告示。
“我之前去过那家茶馆,不是什么黑店啊,而且张家的三兄弟看上去都是本分人的样子。不会是官府弄错了吧。”一个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说。
“你可别乱说话,小心惹祸上身。”另一个白发老汉赶紧呵斥。
“我觉得他没瞎说。”旁边更为年轻的青年为先前那人帮腔,“这告示只说三人开黑店,做山贼的勾当,害了谁,怎么害的,却是什么都没写,怕不是得罪了哪位权势,被……”
“他们这种小民能得罪什么人?”中年男人有些疑惑。
“谁知道……”几个人都是摇摇头,一脸不解。
“请让让,让一让。”我奋力拨开围在墙边议论纷纷的人,挤到墙边去看那告示。
一扫之后,我犹如被下了定身咒般定定不能动弹,握紧了拳头,才没有在难以置信的震惊中叫出声来。
这警示告示确实如同那些闲人所说,写的简单无物,不光没提我和肃玦的名字,连事情也一并未提,但是给出的惩罚却是清清楚楚,明晰至极茶馆即刻查封,判主犯三人各棍责一百,流放边域三年从犯棍责五十案犯均终身不得进京。
执行日就在昨天。
我沉默了片刻,猛地拨开人群,用尽全力向太师府跑去。
怎么会这样?
我脑中不断闪现出张家三兄弟的模样,小苔的脸庞,甚至还有那个叫阿直的青年憨厚的笑。
虽然知道他们的做法是有罪,可我以为事出有因,顶多是棍责罢了,可……可是这判决无疑让他们家破人散,太过无情和残酷。
肃玦!我狠狠一咬牙,定是他的意思。
亏我还妄想他多少念及小苔那片可望不可及的真心,能生出一点点的怜悯之意!
我在街道上快速奔跑着,心中有一份微弱的侥幸如果能尽快找到肃玦,也许能来得及改变这结果……电视里不也常演出“刀下留人”的场景吗?
等我好不容易喘着粗气来到太师府,却得到肃玦不久前刚去了京刑司的消息。我抓住肃家的一个护卫带路,片刻也不敢停歇地又向京刑司跑去。
得亏太师府护卫对我身份的介绍,京刑司的守卫衙役连忙回禀主簿,不久便带着我走了进去。
“见过安乐郡主,邢司尚书和肃公子有事刚刚出去,恕我冒昧接待。您可是为了那件事而来?”自称姓汪的主簿对我一脸毕恭毕敬。
我蹙眉点点头,急急问道:“他们……张家人呢?”
汪主簿回道:“郡主放心,均已处理周全,谅他们绝不敢说出那事。昨天,张家三个主犯已经押解上路了,从犯那个年轻小子太蛮横,昨天上棍刑的时候,出了点小偏差,一条腿有点不便,所以还留在邢司牢房里。不过,张二的女儿今日会来领人,这之后他们应该不会再踏入京城和靠近郡主半步。”
我心中一片寒意,“你说,他们已经被……流放了?”
“是。”汪主簿肯定道:“虽说挨了百棍仗罚,押解起来会有些麻烦,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来不及了……我僵直地站着,心中懊悔万分。如果能早点采取行动,站出来道出原委,也许事情还有一线转机,可当时满心想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把肃玦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他们遭此横祸,我想必也是“帮凶”之一。
“主簿大人,张家来人接牢犯了。”忽然,一个衙役进来通报。
“带她去。”汪主簿摆摆手,又躬身对我道:“郡主不妨移身内厅,以免看到犯民,心中不悦。”
见我半晌儿不语,又小声叫道:“郡主?”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不必了。带我一起去牢里看看吧。”
“这……”
“拜托主簿大人了。”
阴暗低矮的地下,一条石头甬道向前曲折延伸,两侧是挤的密密麻麻的隔间,里面或躺或坐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一踏入这京刑司的牢房,就能感受到空气里散发的酸臭和窒息。
我低着头,极其缓慢地走着,直到此刻,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提出刚才的要求。本来,只要视而不见,从京刑司的大门走出去,这一桩事就算是一件无足轻重的过往,很容易就能抹杀的无影无踪。
“郡主,就是那里。”引路的主簿大人出声。
我顿住脚步,隔着约莫两米的距离,看见一间半开的牢房里站着一个极其单薄的人影,地上半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个人影循声缓缓转过头,浮肿的脸上一对浑浊无光的眸子,虽依稀能看出那晚见到的模样,却又浑然像变了一人,不再是当时那尚且还能做梦的小女孩小苔。
我下意识地一步一步走近,嘴唇微张,还没发出声音,她忽然扑腾一声双膝跪地。
“贱民见过郡主大人,我表哥重伤在身,无法跪拜,请郡主开恩。”她的声音不复少女的清脆,低沉暗哑的像被火烧过一样,说话的语气却平静如同一趟死水。
“你快起来。”我连忙上前扶起她,这才发现脚下那团黑色的东西是一个蜷缩的的青年男子。
他身上的衣服因为混杂着血迹和脏污而发黑,一只小腿裸露在外,呈现出奇怪的曲度。脸颊被乱蓬蓬的头发遮盖着,看不清楚,但根据小苔的称呼,应该是那个叫阿直的青年当天晚上明明在小屋门口发现我们,却装作没有看见一样默默离开的青年。
“我……”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梗在喉口。
小苔眼神空洞地望着我,“如果郡主没有吩咐,我们就走了。”
“对不起。”我神情复杂地说出这句话,声音越来越低微,“如果我能早点……”
小苔扬起脸来看我,神情并没有什么波动,“是小苔的错。早知道您是宫里的郡主,知道他……我就是死也不敢做那种蠢事。”
我下意识地偏开脸,而一旁的汪主簿知趣地悄悄站到远处候着。
“现在……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吗?”我小声说着,语气无力。
“谢郡主,您没有怪罪我已经很好了。”她平平回道。
“我是说真的,我……”我提起一口气,尽量柔声道:“我一会儿雇辆马车送你们去我住的客栈,先让你表哥好好养伤,以后有什么再做打算,好吗?”
她静默不语。
我等了许久,心中黯然,徐徐叹了一口气。
小苔脸上缓缓露出挣扎的神色,片刻后,猛地再跪下,语气有了一丝波动,“郡主,小苔自知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父亲叔伯受我连累,昨日受了大刑,却……”
她顿了顿,哽咽着继续道:“他们……带着重伤前往边关。小苔不敢奢求为父伯脱罪,只求,郡主可以说句话,让官差们能够……能够把他们当人看,不要……用马拖着他们,用鞭子抽……他们……会……会死。”
她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呜咽出声,抬起手紧紧堵住嘴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溢满了悲伤的泪水,不断地往下掉落。
她的哀意就像一只鼓鼓撑开的口袋,被扎开了一个小洞,呼啦啦地往外透。
我被这变换震惊当场,好片刻才出声,“我,我会尽最大努力。”
小苔冲着我,用力磕头,待我慌忙制止时,她额上已经有鲜血汩汩流出。
我压住心中难受的情绪,快步走到汪主簿身边,“这两个人我要带走,请大人派人叫一辆马车来。”
汪主簿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大人放心,待那年轻人伤好,定会离开京城。”
“好吧。”
虽然疑惑不解,但汪主簿不敢多说,迅速派人去寻马车,又派了几个衙役,将地上几乎昏迷不醒的张直扶上了车。
我从身上摸出一块玉牌和一些钱财递给小苔,让她尽快去京城的远来客栈,拿着玉牌住下,再请大夫来看。而我要赶紧去完成之前答应她的事。
“郡主……”她仿佛做梦一般地看着我。
“快走吧。再不赶紧治疗,你表哥的腿会有影响。”我蹙眉吩咐道。
她忍住眼泪点点头,上了马车离去了。
目送马车驶远,我刚抬起脚,却又停住了。
如同惯性一般,脑海中一瞬而过的是陆青的脸。这让我惊了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旦出现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本能地想要向他寻求帮助。
可是……这样一来,我和那些有求与人便亲近,无用时便疏远的势力小人所为有何不同?
“郡主怎么会在这里?”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悠悠地飘来。
我眉头一皱,猛地抬起头面前的人身着绛红色宽袍广袖,极其古雅端正的脸上,生得一双潋滟的丹凤眼,似睨非睨间流转风情。
“郡主何以皱着眉,难道有什么难题要找尚书周大人?”引发一切事端的人肃玦好像浑然不知一般,带着几许无辜发问。
他身边那位深蓝外袍、头戴管帽的中年男子随之颔首行礼,“见过安乐郡主。”
我压住对肃玦的怒气,转脸对周尚书回礼。
“郡主想必已看到告示,今日前来有什么事吗?”周尚书望着我,眼神有些许意外。沂国虽不限制女子出行,但一般甚少出现在衙门邢司这样的公门场合,况且……也许在他心中,我出了那件事,更应顾忌名声有所避嫌。
我脑中思绪纷飞,片刻后,缓缓开口:“确有一事找大人商量。”
周尚书一愣,倒是肃玦唇角一挑,接口道:“那便进去细说吧。”
“哦,好。”周尚书点点头,伸出胳膊一比,径直先走进门去。
肃玦也施施然迈开脚步。
我在门口顿了顿,这才往里走去。
从京刑司出来,我心中依旧半分也未曾轻松。
刚才,当着肃玦的面,我向周尚书粗粗解释一下那日之事。我自然知道张家兄弟有罪在先,也无法扭转邢司审判,只能向尚书请求此事源于一个误会,张家兄弟罪不至死,可否在押解路上顾忌他们身上的重伤,不以鞭策马驱待之。
我的话说完,周尚书一言不发,肃穆的神情未曾有过一丝变化,不应不语。
倒是一旁坐着的肃玦,悠悠然掀起茶盖,饮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一横,继续道:“尚书大人,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唐突,但我娘礼佛多年,只为积攒善德,护佑家人平安,更护佑我爹能固守疆域,保沂国百姓无虞。若张家三人在押解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我身上难免添了杀生之罪,坏了娘亲的修德,这,着实令人不安。”
周尚书这才神情松动,眼睛里露出了悟的神色,缓缓道:“原来如此。韩将军一家衷心为国,律己甚严,冲这一点,周某自当答应。”
说罢,倒也利落,立刻派人骑快马传信昨日押解的衙役,让他们酌情照拂,切不能让伤犯死于途中。
我略微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到肃玦,却又不自觉蹙起了眉。即便尚书已经应允,可若是这个人有意刁难,以他的手段,恐怕那三人还是性命堪忧。
“肃公子,该不会有所介怀吧?”我盯着他,有意问道。
肃玦唇角一挑,眼睑半敛,笑盈盈回道:“自然不会。郡主多虑了,我不过是个求助衙门的书生而已,如今尚书大人已有公正判断,我怎能置喙。”
我看着他眸底深处的嘲讽,忽然明白了自己刚才考虑的多余。肃玦故意造成今日的结局,无疑为了加倍报复那日所受羞辱。而如今,张家人都沦落成卑贱的阶下囚,悲惨不堪,他肃玦目的已达,自然失去了兴致。
谁会花力气去踩根本不值一提的蚂蚁呢?
我垂首一礼,起身告辞,心中却涌上一阵悲凉。
这件事里,小苔生于市斤,难以控制地被“云端贵公子”吸引,为了静静守着一份不为人知的痴念,说出虚假的托辞张家兄弟心系家人,本着朴实的行事观念想要“讨回公道”,浑然不知地贸然行动肃玦身遭诬陷,本就因家庭环境,心态扭曲,性格偏激,故而冷酷无情地狠狠报复。
事至此,是谁的错,谁又没有错?恐怕也很难再说清楚了。
第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