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如此。小妹你如果一定要知道,还是问你二哥吧,他人之事,未经许可我不能言传。”陆青面色柔和,不动声色直起身,离远了一些,语气十分坚定。
哎!平日里他也算把我当做妹妹,照顾有加,还以为从他这里好下手。
但同时,我内心里有一丝意料之中的感觉。
说起来,平日里,陆青和韩二多半在一起,但在府内众人口中,风评却大相径庭。
韩二长的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却是个急躁脾气,说话直来直往的,也不给人留面儿,下人常避之。相比之下,陆青素来举止谦谦有度,气质温润如玉,处事上更是难得稳妥细致,相处起来轻松多了。所以,若说是要拼个人气,陆青可比韩二得人心的多。
然而和他们接触久了,加上我从没真正把自己当做这个世界的人,看人时多几分旁观者的意味,才隐隐觉出,陆青的本性实则比韩二疏离冷淡些,接近容易,亲近难。
尽管他对人一贯温和有礼,可除了跟韩二,甚少有多余的话,总是不经意间,以一种妥帖礼貌的方式拉开距离。难得的是,他这种疏离,让人不得亲近,却又浑然不觉。有些下人还因为觉得备受礼遇,兀自在少年淡然的眼神里如沐春风。
我也是过了好些日子才觉出,陆青对我虽好,举止神态间总有层隔阂,礼节多过于亲近。
不过,我真心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人的性格千万种,每种都有存在的意义,况且古人也推崇君子之交淡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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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碰了个软钉子,此时我还是有些不死心地嘟囔了一句:“我二哥,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一个响亮而疑惑的声音突然冒出。
“润儿的事啊。”我随口一回,立即反应过来,换上一脸谄媚的笑:“二哥,你怎么出来了,嘿嘿。”
“看你出来搞什么鬼,果然,在背后议论我。”二哥先是一脸运筹在握的得意,然后突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润儿?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我还不及招认。韩二一脸怒气,“我知道了,是卿吟那个疯婆子。”
他咬牙切齿道,“以后你别跟她来往,还有润儿的事也别再提了。”说罢,冷哼一声,甩手就走。
不能提?这就像故事看到悬疑处,却发现结尾那一半不见了一样令人沮丧。
我幽怨地看了一眼陆青,他倒是镇定自若。
“你们不说,我也能问出来。”我丢下这句十分无力的气话,正要离开。
“小妹。”陆青在身后轻声呼唤。
“你想通了。”我转身时已迅速换上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
“你写的是什么?”陆青自动忽视了我的脸,手里捏着的正是我刚写的字条。
“不就是——我在外等你。”我没好气道,猛一下想起来,刚才一时大意居然写了简体汉字。
“一共五个字,好像都写错了。”
“呃,我想,我可能在习字方面……不太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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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写错字条以后,我就意识到,光能看懂还是不行,这里又没有手机电脑什么的通讯工具,远距离交流全靠书信,如果不会书写这里的文字,以后要外出寻找线索,必将会有不少麻烦。
还是要找老师系统学一学。可想起二哥对王夫子的描述,我默默决定还是先去打探一下情况再定。
这天下午,我睡醒来,眼见还早,轻手轻脚摸去了位于府内韩二他们上课的书斋。书斋外壁有一扇低矮的大窗,为了室内明亮白日里敞开着,十分适合躬身在外偷听。
屋里传来一个明显较为沧桑的声音,应该是王夫子的。他正激情昂扬的吟诵着什么,我极力辨别,大致听出是在讲不同社会角色的处世之道。想来也是,二哥他们已经学了这么几年了,当然不会是在学习习字,我这一趟,怕是白来了。
“夫子,为将之道,首尊君命,这个讲的并不全对。”突然,韩二哥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夫子越来越高亢的吟诵之声。
“韩且行!”王夫子的分贝忽的拔高了。
“夫子,你别急。我不是故意贬低这篇劝道,不过这里的为将之道,确实有点不妥。您想想,如果是在平日,将军自然不能以功高倨傲,行事必以君王圣言为则,不过要是在战场上,圣上就不如将军身处其境能够见机行事,要是还是一味守君命而动,误了战机,岂不是愚忠?况且,圣上从皇宫里面传令过来,肯定要耗去不少时日,那时候,局势早就变化……”
我听着听着,不禁一笑,这个韩二哥,平日里脾气急躁,如今惹恼了夫子,自己却还不紧不慢说个没完。不过,他说的倒在理。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
“你兀自打断我,做出此等无礼之举,还鼓噪不休!看来是之前罚的不够重。我今日再给你上上这门规矩课……”王夫子十分恼火,完全没把韩二哥在理的话听进去。
“夫子,等你念完,必然是让我们诵书,诵书时候又不能讲话,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说?”韩二不怕死的又一次打断了夫子。
“况且我说的又没有错。就拿几年前的事来说,镇守北域那个圣上钦点的大学士户平,就是一味遵着临行前圣上说的‘固守北疆’,却不顾到任之时,北面宵蛮在城墙外突起争王内杠,原本紧急的情势转眼成了天赐良机,他就只是闭门守城,等那群蛮子们安定下来,又成了近年屡扫边疆的祸害,我父将只得常驻边城才能平息祸患。”
“户平大人谨遵君令,是得到圣上嘉赏的,况且他调回京城,也是升职而动……”夫子驳道,转而大吼:“不对,韩且行,我不是跟你讨论这个,你现在给我出去站好!半个时辰后再进来领尺罚。”
我这下明白韩二哥为什么说夫子酷爱刑罚,因为夫子实在气的够呛。不过,就我看来,韩二所言确实没错,有些文人学识渊博,但是实在不是为将的料,那个户平罔失军机,不处重罪就不错了,还升职了。看来这个国家,不是太宽容,就是太尊君了。
“咦,小妹?”我正想着,却见韩二昂首挺胸走出来受罚,看到我,疑惑出声。
我还不及让他嘘声,就听见夫子一声大吼,“谁在外面!”
这下没法藏了,我吸了一口气,挪到门口,无比真挚地叫了一声:“夫子好。”
王夫子约莫五十来岁,精瘦精瘦,一袭简单的布衣,一张没什么出奇的脸上长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他打量我时,韩二哥突然插口道:“夫子,这就是我娘视作珍宝的幺儿,韩且歌。”
王夫子斜眼过去,道:“你不必担心,壁外偷听虽为不齿,但念在初次,也就罢了。”
他看向我眼中有几许探究意味,欲言又止的模样。据说这夫子在府内教书已久,多半对我的离奇遭遇也知情。
“你来这里为何?”王夫子开口。
我默了一瞬,决定实话实说:“我想来学习字,就在外面听了一会,刚想起二哥他们应该早就学过了。”
夫子沉思了片刻,叹道:“你境遇不同常人,有此等向学之心,也是难得。”
我见他脸色缓解许多,松了口气,便琢磨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客气话,然后赶紧开溜。却又听到夫子道:“既然你有心,那么我当成全。今后,你在他们下课后过来,我单独教你习字。”
啥?我还未反应过来,夫子一脸郑重宣布,“韩且行,陆青,你们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先回去吧。韩且歌留下,习字课就从今日开始吧。”说罢,声称去取些书来便先离开了。
我呆愣了。这……也太快了。拜师不是还需要什么程序吗。即使没有程序,薪资还没谈好,怎么、怎么就开始上课了?
韩二哥在一旁沉重地说道:“小妹,你这又是何苦呢?”
陆青也走出来,面上有些担忧,“小妹,夫子一向严厉,今后你习字要多加用心。”他一定是想起了我那个五个字全写“错”的字条。
我默然无语,哀怨的目送他们离开,心中懊恼,今日午睡醒的实在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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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情况并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凄惨。
事实证明,只要不是韩二哥这等“顽徒”,夫子还是较为和蔼可亲的。而且夫子的脾气很好琢磨,只要尊师重道,外加在夫子传授圣上名言之时适当表达自己的敬仰圣贤和向上之心,夫子会如同春风般温暖。
夫子教得细致敬业,将字形字意的组成缘由分门别类传授。由于很多字与简体汉字相通,而我历经多年学海锻炼,智商也算够用,所以经过夫子一个月的独门小灶,我学的挺快,起码现在基本的读书写字没什么问题了。这让王夫子十分欣慰,同样欣慰的还有我娘,多次差人送滋补汤药到将军府旁侧的夫子居,以慰夫子劳苦。
眼看腊月将至,王夫子向我娘告假,说要回家与家中老母和妻子一同过年。这是个惯例。此前每逢此刻,我娘便早早准备好一辆马车,备上丰富的礼品,在王夫子临行之日,与韩二哥、陆青一路送行至镇门前。
今年不同的是,我也加入了送行大队。
王夫子略有些诧异,毕竟我也不是正式的学生,但看的出,他还是比较赞许的。
“韩且歌,既然你也来送行,那么有些话,我便当着你的面说吧。”夫子与我娘等人客气一番后,突然转向我。
这话听得有点奇怪,我忙仰脸肃穆。
“凭心而论,你习字的速度惊人,天赋异禀。”夫子捻须道。
娘在旁微微一笑。其实这里女子普遍不需习文,但她顺应了我的请求,同时想着我跟着夫子学点知识,将来也不至于浅薄,如今看来,是远远超越了她的期望。
“不过,习字最不能贪图捷径,必须经过苦练。但我看你有时写字却心存讨巧之心,随便精简,此举必须改之。”夫子郑重说道。我心里一惊,平时练习时候,为了记得快,有时会在草纸上把简体汉字标在旁边,没想到夫子连这也发现了。我虽不能与他明说,但他的教诲却是真心,于是我恭恭敬敬躬身答应。
夫子点点头,自语道:“非关习字,人生亦是如此。”说罢,向众人行了谢礼,登车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