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几天,我跟秋律君司夜的相处有一种微妙的气氛,谈不上熟络,但明显气氛缓和很多。在东湖阁碰到时,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他偶尔会点头示意,甚至有时会拿着书录指挥我帮他找几本书,虽然神色依旧以冷漠不屑居多。
陆青很快发现了我们关系的转变。一日,他闲暇片刻,陪我一起去东湖阁看书。彼时,司夜已在,陆青照例很有气度地行礼,司夜没像以往一样目不斜视地走开,而是略略点了一点头,转而对我有些不耐道:“你快点把昨天那本书给我找来。”我应了一声,很自然地过去帮他。
后来,回到寒秋殿,陆青问起此事,我便把去凤梧殿拜访一事告知,考虑到司夜的要求,省略了学**做好事的前因,只道是感念他母亲建立藏书阁的缘故。
陆青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说话行事当心,我自然一口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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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第二天,司夜破天荒地好脾气,竟然邀请我一起去小东湖湖边看书。虽然说的时候他一副爱去不去的态度,但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立即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到了才知,那里有一方小亭——揽风亭,似是司夜的秘密据点。亭周布置了纱帘,里面放着座椅、小几和软垫。不得不说,这家伙挺会享受。坐在亭内,品茶吃点心,就着滟滟碧波和朗朗清风,持一册书卷在手,令人醺然似醉。
后面几天,我都随他一同到小亭坐着看书,只是东湖阁藏书很多很杂,想从中寻找到龙凤檐角寺庙的线索几乎是大海捞针。幸而我在宫内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干脆耐下性子,一边找线索,一边尽享书香之趣。
这日,照旧在揽风亭。我手持一卷《异物志》看的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有些口渴,头也不抬,信手去拿茶杯,却意外触到一只娇柔的手。抬眼一看,沐悦正好拿过我的茶杯小心斟满,又递了回来,脸上噙着笑意。
因为司夜不喜欢旁人叨扰,所以我们在亭子里看书时,并不让人伺候,只留了沐悦在不远处。这个相貌温柔、善解人意的婢女总是在恰当的时间及时出现,更茶换水,又默默退下。
“谢谢。”我回以一笑。
沐悦竖指做了个嘘声的表情,指了指司夜。我侧头一看,美人少年坐在轮椅上,修长白皙的手尚握着书册,头已经微微后仰地睡着了。他长长的羽睫如休憩的蝴蝶般纹丝不动,丰润的唇瓣扬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面上一片安详宁和之色。
我了悟地点点头,这才发觉先前一直埋头看书,脖子已经有一点僵硬。于是,我轻手轻脚站起身,走到离小亭不远的湖边,趁着没有旁人,一阵扭脖踢腿,伸展筋骨。
“多谢小姐。”低柔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我扭过头,不知沐悦何时默默站到身后。
我讶然道:“谢我什么?”
沐悦浅浅一笑,柔美的脸上漾出两个浅浅的梨窝。她回望了一眼远处睡着的人儿,扭回脸时带上了一丝伤感,轻声道:“秋律君以前都是独自来这里,多半时候,呆上一会儿就会心情不好,更别提能在亭子里睡着了。”
看似答非所问,我却懂了。
司夜因为身份特殊,加上性格傲娇,想来之前一直独来独往,没有和朋友愉快相处的经历……虽然,我现在也算不上他的朋友。
“这是他的地盘,要谢也是我谢他。”我笑道。
沐悦抿抿嘴,摇了摇头,问道:“小姐第一次见秋律君时,可是为两个小太监出头?那天,秋律君一回来,便叫我去打听您是何等来历。”
“噢。难怪上次登门拜访时,你听到我身份并不惊讶。”
“请小姐恕罪。”
“不碍事,我不介意。”
沐悦温和的脸上一瞬露出些许犹豫之色,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开口道:“想必小姐也知道秋律君的身世处境,他虽身份尊贵,可这么多年……只能待在宫里。那天,我打听到您就是韩将军家的小姐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嗯?”我一挑眉毛,不甚明白。
“这些话我一个婢女本不该说,但沐悦知道小姐宅心仁厚,对下人宽厚维护,所以就斗胆说句心里话。皇朝更迭,郡主作为将军之女在这宫中,和秋律君处境虽不同,却也有相同之处。他也……犹如禁在宫中,与此时的小姐有些许相似,所以沐悦猜测,他因此对您格外不同。”
我这才顿悟,心绪复杂。
说起来,圣上留我在宫内,对外称是嘉赏我父将,并封口不提祥云之事与那夜变故,使之绝不为外人所知。可纵然如此,就连沐悦也能看出,我在宫里,多少有钳制父将的意味。换言之,我是一颗权谋所用的棋子,困于这里。
沐悦见我半天不语,且神色有变,慌忙间就要跪下,“小姐恕罪,沐悦愚拙,擅议冒犯了。”
我忙扶起她半落的身姿,连连摇头。沐悦不是愚拙之人,相反,她十分聪明,且对司夜是真心实意的好,才会在我面前选择坦言相待,试图维护加固我和司夜的友情之线。
“我都明白,你放心。”我笑了笑,宽慰她。
沐悦这才松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顿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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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从另一侧来路,正走过来一个小男孩,身量不高,穿着精致讲究。
“三王爷怎么会独自到这里来?”沐悦微微蹙眉,压低了声音不解地嘀咕,“这儿距离主殿很远,按理说,三王爷与丹妃住的朱颜殿位于内围,他就算是散步也不该走到这里啊……”
眼看那孩子越来越近了,我才在依稀的记忆里找出了曾与他一面之缘的那点印象,果然,是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皇子颜齐。据陆青说,在圣上登基时,他已经按律定了王号封地,不过因年纪尚小,除了称号变动外,暂时还住在宫中。
他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原本圆润的脸颊消瘦了一点,神情间的冷漠戒备却比当年尤甚,看到我的一瞬,面色还有几分古怪。
“你原来在这里。”三王爷不过六七岁,声音听来还带着几分稚气,却敌意十足。
我看了看他,指着自己,“你找我?”
“装模作样。”他咬牙狠狠道。
我不由一头雾水,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见我一脸茫然,他白皙的脸颊迅速涨红,强压怒气低声道:“那天若不是你这破云故意拖延,父皇怎么会死,母妃怎么会被遣送皇陵?”
他声音虽低,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我瞳仁骤扩,原本放松的身体像被点了穴一样僵直,不禁张大嘴巴直愣愣看着他。
他知道我所谓祥云的身份?也知道那天我被召见?
虽陆青不让提起,但我心里一直将当今圣上视作最为可疑之人,且私下揣测,也许先皇召见一说以及那个找不出的赵公公都是圣上谋划编排,故意布下的障眼法。可三王爷这么说,难道那一天,先皇真的召见了我?
可是先皇召见,为什么一个小孩会知道?要是三王爷在说谎,似乎没有理由,况且,他那一脸的怒气也不像是装的。
我脑中思绪陷入飞转的旋涡,纷乱如麻,竟不知该从哪里梳理起。
见我不回话,他面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一撇嘴,“你们这些人,出身卑贱,毫无用处,还喜欢像老鼠一样往宫里钻。”
尽管心中想着事,我也有些不愉,不软不硬地回道:“三王爷这话不妥,老鼠喜欢脏的地方,你这样妄议宫廷,圣上可能不太高兴。”看他外貌稚嫩精致,言行却如此恶毒,真是个被惯坏了的小孩。
“你这贱婢,还敢顶嘴!”没料,这小孩的脾气挺大,被我无谓的语调激怒后,居然一挑眉,急吼地向我扑过来。
可惜他穿的太多,动作太慢。我站在湖边,只轻轻一闪身,就让他扑了空。倒是三王爷自己,冲到湖沿边堪堪止住脚,却因为惯性向前俯身,摇摆不定地,眼看就要掉进湖里。
我本能地伸手将其拉住。这小东湖是人工凿出来的,没有浅滩,岸边是直上直下的岩石,湖水清澈,却也不浅。
他将将站稳,就迅速甩脱了我的手,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见他额上已有冷汗,一张俊俏的小脸由涨红立刻化作煞白,我知道他应是受了惊吓,不由顺口道:“湖边危险,你还是离远些吧。”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神色十分古怪,半晌后,才缓缓转过身,拖着步子从我身边走过。
然而,下一秒,我突然背心一痛,被人在身后重重击了一掌,毫无防备间,脚步踉跄向前,旋即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啊!”刚刚避嫌走远的沐悦,发出一声惊呼。
我本能挣扎中居然扭过身来,看见了三王爷向前平直伸出的两只手臂。
他呆呆的眼神与我目光对上,刹那间变得十分慌乱,身体不由自主地连连退后,然后猛地转过身,惊慌而逃。
落水的地方离湖岸不远,我心存一份侥幸,竭力挣扎着想要触到岸岩。可是这湖水太过冰冷,我的身体一下子冻得僵硬,手脚不听使唤,加上本来就不会游泳,竟然扑腾地越来越远了。
沐悦跪在湖边,伸长胳膊要来捉我,我也使出全力想要去够她的手,可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
沉沉浮浮中,我头晕目眩,挣扎的力气从身体中渐渐流失,和沐悦的距离一点点拉开。就在这个时候,我蒙了水汽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亭子里似乎有一个人冲出来,一瘸一拐地向这边奔来,在沐悦的惊叫声中,丝毫未曾停顿地跳进湖里。
湖水刺骨,我来不及细想,就在迷糊中晕了过去,脑中最后划过一个念头:这情景……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