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穿云,飘雨止息,如瀑的晨光顺着天边的割裂,化作道道光柱,通天彻地。为天魂宗六峰披上了一件黄金外衣,掩了凄凉,盖了悲怆。
往昔六峰插云的盛景已不复存在,育魂、炼魂、镇魂、锐天四峰被打的山峰崩裂。如今尚能看出形状的,仅剩恒天,天魂……两峰而已。
天魂峰上。
恢弘主殿化成的碎石破瓦间,苍龙飞檐倒插于地,仿若废墟间升起的一座高台。
宗主萧青河孤身伫立其上,任凭山巅劲风呼啸,整个人纹丝不动,俨然一副仙宗强者风范。
然而那罩在身上的一袭青丝松绣袍,却是不成样子,无数破口不说,更是沾染了不少血渍混出的泥泞……
这并非他第一次登临绝巅宣告全宗,可唯独这次,最是狼狈。
深吸口气,萧青河嘴唇微启。低沉中略带沙哑的声音夹杂着修为,开始在天地间回荡。
“大劫至,宗门灾,覆巢之下无完卵,唯有拼死得生机。但为心中所守,纵死何妨!血亲逝,家园摧,便求得长生……又有何用?”
自峰巅至山腰,十数万天魂修抬起了头。他们个个面容倦怠,衣袍褴褛,比萧青河好不到哪去。其中不少更是凄惨,浑身染血,莫说站立就是坐起都难。唯有双眼死死睁着,倔强的将头颅撑起……
“世人皆言宗门背我……却不知我辈天魂修,唯有宗门弃我之日,而无我背弃宗门之时……这一战,是我们胜利了!”
回音渐渐远去,直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震天动地的嘶吼与欢呼。
惨烈的战争折不断天魂宗修士的铮铮铁骨,痛楚亦不能令他们有半分皱眉。此时吼着吼着,眼框却无声淌出热泪。三年血战,他们失去了太多太多,亲人,朋友……就连宗门都变成了这副惨状。
而今,噩梦已去,宗门犹在,他们也还活着!
过去了,过去了!战争总算结束了!
山下的欢腾难留萧青河驻目,他垂首低头,那深邃的眸光已是一片化不开的感伤。若有可能,他真希望站在这里宣布胜利的不是他,而是……
怀中,尚在襁褓的婴儿似有所感的眉眼睁开,伸着小手捻动垂落的白须,不吵不闹。浑然不知
宗门遭劫,双亲远逝。
……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十三年过去……卫誓十三岁了。
崩碎的育魂峰重新拔地而起,山腰隐于云海,透过缥缈烟云,入眼便是一片粉红色的海洋。仙桃花缤纷绚烂遮掩往昔疮痍,稚童学堂在这片废墟之上得以重建。略带稚嫩的朗朗读书声,成了这片天地的唯一旋律。
直到日渐西沉,天边泛红,学堂教授江遥早该宣布的“下课”才姗姗来迟。
少年们飞快的收拾东西,一天的授课已将他们憋坏。出笼小鸟般争先恐后的冲向门边,那疯狂劲看上去几欲把门挤碎。
嬉闹,推搡,碰撞,喧闹声响成一片……
唯独卫誓没动,仅是侧头望向窗外,眸光多有复杂。看着看着,嘴角由不住的浮出了一抹自嘲的苦涩笑容。对他而言,清冷的没有半点人息的竹楼,还远不如嬉闹的学堂令他留恋。
别人抢着出去,因为外面等候着一份亲情。自己有什么?又有什么资格上去争抢……
直到窗外响动渐消,人影尽散,卫誓这才将书本收起。他低垂着头,沉寂的身形越发显得落寞。
迈步出门。
“走吧。我送你回去。”
浅淡的声音没什么味道,却触碰心弦。卫誓惊异侧头,只见江遥正靠在门边,脸色淡漠如常,望来的眸光里却透着难掩的温和。
瞬间,卫誓眸中阴霾一扫而空,轻轻的笑了。对他而言,能感受一份陪伴……就已经足够。
修道同样是学习的过程,早些接触基础知识,对孩子们的成长有着深远的影响。虽无法直接提高修为,但多少也能指明道路。
稚童学堂存在的意义,正在于此。
路上,江遥摇了摇头。
正可谓,先辈辛苦数百年,一战回到解放前。如今,元气大伤的天魂宗,固然重修六峰,看似雄劲如昔,可真要想缓过劲来,再复先前荣光……难呐。
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天材地宝,灵石符篆,已是十去八九,如今的剩余,根本不足以供应全宗。
无奈之下,只得向两极倾斜。宗内强者是立宗之本,大量的底层修士则是立宗之根。况且,培养那些外门弟子,着实费不了多少资源。
“也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宗门振兴。”想到这里,江遥不免唏嘘。那场大战中他身受重伤,至今未愈。以如今的资源,痊愈都难,至于修为更进一步,他想都不敢多想。心懒了,路断了,他这才隐居一般的成了学堂的一名教授,发挥余热。
江遥目光望向卫誓,不禁柔和了几分。眼前的少年,可不就是宗门的希望么?要知道,卫誓他可是前任峰主的遗孤啊!
“江老。”突如其来的呼唤声,清脆而干净,打断了江遥起伏的心潮。他低头望去,正对上卫誓那充满期望的眼神。
“您知道我的父亲母亲吗?”
看着卫誓,江遥先是微楞,随即目光透出温和与回忆,点了点头:“当然知道,他们都很强大……”
对修士而言,十数年不过弹指一瞬罢了,曾经的过往犹自历历在目。当年那个矗立山巅,令人仰望的浩瀚身影,仿若浮现眼前。
“这些我都听过!”卫誓低埋的头渐渐抬起,灵动的双眸好似夜空中的明星,闪烁着骄傲。虽然满足,但他更想知道的是……
“江老,您觉得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卫誓小心问道,究竟两字被他咬的很重。
“他们啊……”停步,江遥伸手揉揉卫誓的脑袋,细软的短发犹如绸缎般顺滑,下意识的想要回答,却又生生将后面的话吞入肚中。
宗门在那禁令摆着,自己现在做的事情都已擦边。至于卫誓的身世……模糊的话可以去讲,但有些,他是真不能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江遥老脸微微泛红,目光逃也似的从卫誓身上移开,毫无目的的看向远方。
又是这样,避而不谈么?卫誓心头浮出一抹暗淡,或许这个问题他根本就不该问出。
尽管得不到答案,卫誓却并不想让江遥作难,于是那双仿若会说话的眸子里便透出向往之色,细长的剑眉也随之弯起。
“因为我也想像他们一样,飞天遁地,移山填海……”
“口气倒挺大。”江遥缓了口气,配合的回头将话头岔开:“有志气是好事。不过啊,你现在还小……真正的强大,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呢?修士修炼可没有捷径能走。”
江遥顿了顿,望向天空:“不要好高骛远,但也别丧失信心。前路虽艰,可我们修士若不做些长生强大的美梦,那活着和凡人又有什么区别……未来的事情,谁说的清呢?”
“恩!”卫誓重重的点了点头,飞扬的神采充满了坚定与渴望。
那满是活力阳光的脸庞令江遥颇有感触,不禁感叹道:“谁不是从弱小中崛起?就算宗主他,当初不也……”
“对了!”话音一顿,突然间,江遥想起了什么。他眉头微皱,忍不住出声叮嘱道:“你要努力修行了,早日达到感灵境。”
“再过三年,便是入宗考核,不要懈怠了!”
……
卫誓是宗门子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宗门弟子。在天魂宗,要想真正踏入宗门,成为外门弟子,就必须先达到感灵境。
感灵境,算不上境界,倒不如说一个标准。
一个连灵气化真气都做不到的人,是无法修行的。当然,修习速度过慢,同样不适合成为一名修士。
毕竟真气是修士的根本,掐诀,炼体,御剑,制符,炼丹……都要用到。若没有足够的真气支撑,根本就和凡人无异。
正为了这一年一度的入宗考核,天魂山脉几乎所有少年都会在十三岁开始相应的修炼,然后在年满十六时参加考核,迎接命运早为他们划下的人生轨迹。
三年苦修便是三年积累,真气越多,越被看好,可若积累的真气未达标准……那就只能算作考核失败,不得入门。
一座竹楼,配一个篱笆围出的小院,这便是卫誓生活了十三年的家。
竹楼不大,每一根搭建的竹子都玲珑剔透的好似玉器。阳光浮落,一片莹莹绿光洒在这片空阔,美不胜收,正可谓景可如画。
推门而入,未及细看,一股饭香已是窜入卫誓鼻间。
大堂的桌上摆放着火灶房送来的灵食,盘碟上贴有恒温符,保证这些灵食一直处于适口温度。三菜一汤,几个白馍,浅白色的香气袅袅飘荡。就是不饿都会眼馋,更何况卫誓现在肚皮早都已经饿扁。
胡乱狠塞一通后,卫誓顺手将侧旁的匣子挪过。
“啪嗒!”
锁扣打开,霎时五彩斑斓的光亮照亮了卫誓脸庞。里面那一枚枚晶莹剔透的光亮,可不就是修行所必须的资源……灵石么?
从卫誓十二岁起,每月这个匣子中的灵石总会多出一块。日积月累,他也攒下不少。
“又多了一枚!”拿起那枚多出的灵石,卫誓五指骤然间攒的很紧。
宗门对自己真的很好,灵食,灵石,再看看这精致的竹楼。除了没有人息,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突然间,卫誓丢下手中的白馍,站起了身。原本颇为闲适的轻松神情多出了一抹坚毅,随即又露出几分歉然之色。
“小黑!”
随着卫誓一声招呼,一片黑色魂雾悄无声息的飘出,围着卫誓转了两圈。雾气翻腾,好似黑色的精灵。
魂雾第一次出现在卫誓眼前,卫誓年方五岁,才刚刚懂事。那时的魂雾也没有现在这般骇人,巴掌大小,没有阴风,更像一片黑色云朵,灵动活泼。
“我该开始修炼了……总要早日达到感灵,方能安心!”卫誓捏着拳头,对着小黑郑重许誓。未待魂雾反应,卫誓已是转身走向卧房。独留那一句“今天就不陪你了!”在竹楼中轻轻回荡。
决心已下,一分一秒他都不愿耽搁。盘膝在床上,卫誓很快抛开杂念,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修行。
功法养气决在课堂上便被他熟记于心,不需多看。卫誓极为清楚,别人散课后还有父母指点,而他……只能依靠学堂。
养气决吸纳灵气的速度并不快,却胜在一个稳字。平和的灵气吸收,滋润心肺,养经育体。随着不断的修炼,灵气流转,四肢百骸变传来一股轻飘飘的感觉。
未用多少时间,空荡荡的丹田,便开始有丝丝真气化作白雾涌入。
“很简单嘛!”卫誓不禁振奋。这是他第一次修行,并不像江遥描述的那么艰难。
时间流逝,一点一滴。运转功法无疑要耗费极大的心神,堪称催眠良药。当丹田被薄雾填满,卫誓停止了修炼。接着一股困意便犹如潮水般涌来,令他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夜色渐浓,四围静谧。敛去阴气的魂雾如水般从卫誓身上流出,四周一如往常,未能泛起半点波澜与声响。
绕着如同婴儿一般蜷缩在床的卫誓,小黑有些犹豫的盘旋几周。终归还是俯冲了下来,缩在卫誓的丹田处,凝成了拳头大小的模样。
才刚刚蕴养在丹田的真气,还未焐热,便悄无声息的涌出。在魂雾的包裹下,眨眼之间被吞噬殆尽。
一切回归原始,就像卫誓从未修炼过一样。
此时的卫誓依旧睡容甜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