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桀在离开苏道朝后,也并没有行得太远。一路顺流而下,不多几日,他就又回到了杭州城。
杭州城内一战后,古徹并未像仇屠他们一样的离开杭州。他就居在杭城靠近钱塘江的一个客栈之中,闲暇时分,他还会顺江而游,丝毫紧迫感都没有。
这样的生活,他前前后后过了有半月之久,直到南宫桀出现酒楼之中,他方又开始了自己忙碌的生活。
还和之前的追逐一样,南宫桀始终都未见识过真正笑谈刀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酒楼再遇,他们竟也如相交多年的好友一般,隔桌饮起了茶。
“我觉自己已离得够远,何以还是会被你找到”
古徹下楼第一眼所看到的,便是坐在临窗边那他常坐位子上的南宫桀。或是所谓高手相吸吧,他方下楼,南宫桀便也对他投去了目光。
古徹在和南宫桀相邻的那桌坐下,但他转头再看钱塘江景,却是无论如何都及不上南宫桀所坐那桌。两桌相隔不过数尺,能见风景却是大相庭径。从南宫桀所坐那桌望去,浩浩汤汤的钱塘江景是一览无遗。特别是在上午时分,因那江面为一层薄薄的蒸汽笼罩,远观之时,就好像那非人间之物,而是上天忘记收回的天河支流。但从古徹方向看,所见不过窗户所框那一丁点风景。虽是如此,他也还是没有凑到南宫桀身边。道不同不相为谋,相比别人,古徹更是清楚这点。
不过现在早晨,相比奔跑动手,古徹更想安安静静地吃些糕点喝杯茶。很显然的是,南宫桀竟是也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所以古徹坐下后就唤来店小二。
“大爷还和以前一样”
店小二手搭白布笑呵呵地走来。
古徹点头,店小二却是没走,因古徹在这之后又对谁了些什么。店小二虽是不明就里,但长期做小二的经验时时都在提醒他,不管客人说做些什么,都得小心伺候,绝不能多言多语。果然,他未答言时,却是有人搭了腔。虽也不明两个相识的人为何不坐在一起,他也不曾多说多问,只静静听着。
“店里烧饼和绿豆糕都不错,再加一壶新采的龙井,正和今日江景相搭。”
古徹话落,南宫桀也不客气地看向那还站在原地的店小二。
“按他说的来一份。”
“好嘞”
店小二愉快答应着,再立片刻,见他二人均无再要点什么的意思后,方才转身走向厨房。而话题一旦打开,两人也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
“我能问你是怎么找到此地的吗”古徹再提先前言语。“按理说,一般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我还留在杭州的。”
“灯下黑的把戏,早几百年我就玩过了。”南宫桀未去看古徹,窗外风景,无疑要比古徹好看不止一点半点。
“若是真能早个几百年,我就不会在这遇到你了。”
“你难不成还要像之前一样”
“之前怎样”古徹装傻。
“原以为在这分别一月多的时间里,你想做该做的东西也都做完了。”
“哪有你想象的那么悠闲自在啊。”古徹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和你不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东西需要考虑好马不停蹄。”
“若是笑谈刀知道自己流传下来的东西落在你这么一个人的身上,他会怎么做”
“他什么都做不了,”古徹摇头。“因他很久以前就无比清楚笑谈刀是落在怎样一个人的手里。”
“你终于是肯承认了”
“瞒瞒一些自闭双目不愿去看的家伙就好,对你,现在已无必要。”
“你觉自己已能必胜于我”
古徹摇头。
“没有全力以赴过的东西,谁能知道呢。”
“那你是想在吃过糕点喝过茶后,再和我摆足架势的全力以赴”
“那些都是吃过糕点喝过茶后方要考虑的事情,现在,我们说说话就好。他们都传南宫桀是个自小就喜好热闹的家伙,既喜热闹,想来也会对许多别人不知的事情感兴趣。”
“你有很多秘密”
“也许今天之后,它们也就再都不是秘密了。”
“你能说什么”
“那得看你能问些什么。当然,”古徹语气一转。“说与不说,最后还是得由我自己决定。”
“那你就先说说笑谈刀的事吧。”
古徹先是一怔,然后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去问一些当下的东西呢。”
“我不过是年纪大了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已变得毫无判断力。”南宫桀郑重道。
“难道不是因为笑谈刀更能吸引你”
虽被戳破心中所想,南宫桀却也还是一副严肃的模样。
“二十年前,你们围杀笑谈刀后,是他掳了你,还是你又主动追杀的他”
南宫桀问,古徹却是没有立时作答。
“听说在你还只有三十多岁的时候,一直都想和笑谈刀一战。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下第一枪,竟是强忍数年都不曾去找过笑谈刀。”
“你想和我交换”
“其实纵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少许。那毕竟是天下尽知杀人不见血的魔头,心有所惧,想来天下所有人都能理解。其实当初若非有那数十人的齐声呐喊,我也不敢去寻笑谈刀麻烦。且那一日的某些事,远比江湖所传还要惨烈些。”
已过二十年的时间里,这是古徹第一次主动去想那日所生之事。可纵是他主动去想,端坐的身体也表现出了些许和平常时候不太一样的东西。好在热茶早已端上,温热的碧绿茶汤滑过咽喉,古徹方让自己完全镇定下来。
“其实你所猜不差,不管怎样,针对我那时的不见踪影,无论怎样都该有两种情况。可是当我再次现身后,人们却是无一例外都选择了第二种。被动主动,两词虽是只有一字之差,所带来的结果却是千差万别。”
捻起一块甜糯的绿豆糕,嚼了数口后,古徹方问“你觉得对一个本就嗜血且已被彻底激怒的魔头来说,对那些已经或即将丧失战斗力的敌人来说,他会做些什么”
“已经或即将丧失战斗力”南宫桀从古徹话语中捕捉到了些不太一样的东西,然后问道,“难道笑谈刀受伤而逃这事背后,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你能来这,应该是已经见过一些人知道一些事的了,所以也不瞒你说,当时笑谈刀武功和现在能一剑荡平五十剑的凌御风相比,绝无更弱的可能。而那时仅靠一腔热血就去敢去围杀他的我们,不管人数还是武功都及不上围杀凌御风的那些。由此可见,若是不去弄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又怎可能让会让那笑谈刀落荒而逃”
话到此处,古徹也是再回二十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耳边充斥的全是痛苦的呼嚎和利刃划破肌肤的轻响,不断有人被划倒地,也就不断有温热刺鼻的血流出人体。在那黑夜之中,虽是双眼视物不清,但从耳边鼻端传来的种种声音味道都可得知,当时情况到底惨烈到何种地步。
刚开始,因为有那数十人和数十剑,古徹也和当时大多数人一样,只觉热血上头,好似挥手之间,就能将古徹人头斩落在地。但热血始终也只如燃烧的火一样,支持火燃的柴禾越多,火焰也就会越升越高。可在当柴禾脱离火堆,火焰也就自而然的降低变暗。此时情况正好如此,随着身边的众人越减越少,古徹心头的那团火焰也由炽热慢慢冷却而成冰凉。火已无热,不过是在勉强支撑着他不曾退却而已。
值此危急万分之时,一个正好站在古徹身边的人轻声出言道“不行,这不行。若是拿命去填,纵我们所有人都死个干净,也填不满笑谈刀那颗心。”
听着声音,古徹便知他是何人。
“其实留名江湖的不该是自己,而应是他和那许多甘愿赴命、早已被人忘记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才是英雄,才是真正的热血青年。”
古徹在心里这般想,但在那时,在听闻那几人的商量结果后,他就悄然寻了个隐蔽角落。
“那该怎么做,你说”
说话这两人名姓,古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因为他们,他才有幸变成现在模样。那一战后,所有人都说他是那次围杀的发起者。其实他不是,他只不过一个参与者,且是最最无能的那个参与者。真正发起者,便是凑在一块商讨对策那两人,他们一人叫沈凌,一人叫王宽,都是那种身在人群却能被人一眼认出的偏偏佳公子。可在他们商讨时,静立一旁的古徹只想着要如何自保。
“你们身上可曾带有毒药”
沈凌言后,王宽便是愣了片刻。
“你想用药”
“若不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可能让此僚伏诛”
“那我们呢,我们又该怎么做”
“一块出来时,我便提醒过大家。此番围杀者不是常人,而是江湖最最有杀名的笑谈刀。我问过他们,他们若有怕死的,便退出此次行动。所以现在所留,皆都抱有必死的决心。难道你怕了”最后一句,明显是在问王宽。
“怕,当然怕”不待沈凌出言,王宽便又转口。“我只是怕杀不死他,若杀不死,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已为此时献身的兄弟沈兄可别忘了,若非你我提议,他们便是不会身遭此祸。”
古徹想说些什么,他想说其实自己这些人尚不曾死光,若是此时撤退,他们还能活下四成的人。他没说,那两人也未去问他人意见,就顾自散开,一个个去问别人是否身带毒药。
刚开始,古徹还抱有一丝希望,他觉所剩十余人,再不济也会有一两个出言反对。他失望了,那十余人中,不仅无人反对,还都纷纷应和起来。但让他真正绝望的东西,是他们从一个名叫钟坤的死人身上搜出的一瓶毒药。
他不知那药长得什么模样,也不知它到底有何功效。因他早已退到一旁,直到场中刀剑之声绝迹,他方走出自己窝蹲之处。
他强忍恶心的在满是残肢的尸体群中穿行,他想寻些什么,火焰虽已冰冷,却也未曾熄灭。靠着那丝光亮,他强撑着想让自己在那尸体群中寻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寻到,纵使里边或有他想寻的东西,他也没了再寻的机会。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紧接着是两根奇快无比的手指,手指戳在他身上,他便再动不了分毫。
那一瞬间,他已知晓那是何人。甚至在猜出那人身份后,他只觉双腿发软,忍不住就欲朝地上跪去。他尚未做好死亡的准备,那人竟也给了活的机会。
“你和他们一起的”声音沙哑,像个很久没有喝水的干渴的人。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听。也对,其人虽是魔头,但不代表说他身上的所有地方都得是魔头模样。
“他……他们是谁”古徹已不用再刻意假装,因他全身都在因为害怕的一直发抖。“前……前辈又是谁干……干嘛要点……点我穴道……”
古徹还欲再说,那人却已开口。他开口,古徹自就没有再说的可能。
“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现在听着,我需你帮我做件事,这件事后,少不了你好处。”
……
想着笑谈刀曾对他说的这句话,古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他问南宫桀“你说是不是所有人都一样,不管经历过什么,有多大的能力地位,在须别人做事时,都会先以利益相诱”
“其实他完全可以先废你武功,再以其他东西相胁。”
“是啊”古徹点头。“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犯这么一个再低级不过的错误。他信了我,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竟真的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