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次回到二十年前的那片树林。
若真说起来,古徹所选之物与所做安排都不可谓不巧。明眼看去,那药无疑能增快体内毒素的消减速度。正因为每日都能察觉到体内毒素的减少,笑谈刀才放心让古徹继续为他煎药。这一煎,便是整整一月时间。
其实古徹当初之所以会特别注意那味名叫“连环”的药草,便是因它的特殊药性。先前时候,它能将体内毒素包裹着隐藏,到得时间一到,它却能将其完全释放开来,让积蕴已久的毒素继续冲击人体。且这冲击之势,还与积蕴的时间长短有关。
因其所看医书没有详细记载“连环”药草的积蕴时间,所以古徹不得不每日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
曾有那么一个月的时间,古徹每日都需提防笑谈刀。月圆之夜特别如是。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解决办法,比如在那两个月圆之夜里,他都主动去和笑谈刀谈起同一件事。
“前辈,您今天不会想杀人吧”
他主动问起,笑谈刀也总会装装样子地取出那柄弯刀,让它完全暴露在月亮的银辉之中。
“你觉我想杀人”
“不是我觉,”古徹苦笑。“而是江湖有传,前辈总会在月圆之夜以人血来祭刀的。”
“你相信”
“众口铄金,哪怕不过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经人传得多了,人们也就信了。”
“但我一直觉得你和那些人不同,你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不会人云亦云。”
“前辈高看我了。”古徹再笑。“其实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见着前辈也会怕,平时倒还好些,但这传说中的月圆之夜,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向前辈说两句。晚辈还没活够呢,连个媳妇都没娶,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若怕死,为何不趁我受伤的时候逃走”
“逃走”古徹极其无奈地抽打着身边树枝。“前辈又在说笑了。正所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且前辈能力,也不是一只骆驼所能比较的。我既不想死,又怎会去做些自寻死路的事呢”
“你倒真是聪明。”
“所以前辈今日是肯定不会杀我的”
“这可说不一定。”笑谈刀抬头看天,或是坐在树梢的缘故,那轮圆月离他很近,伸手便能碰到似的。“其实他们并未说错,许多时候并非我来控制这把刀,而是这把刀在控制我。所以我也不敢确定说自己是否就会有那么一刻的时间被它控制。”晃晃手中亮银的弯刀。
“前辈开玩笑的吧。”古徹那时并未刻意隐藏自己,而是任由身体本能的向后退却。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人”
古徹脸上笑容收敛,脸色也如吃了苦瓜般难看异常。
“那前辈能,勉强克制克制自己吗”他说话的声音渐低。
“我为什么要克制自己”
“因我还对前辈有用啊。”古徹细数起来。“您看啊,您伤没好,还需我来帮您寻找并煎煮药汤。再者就是,前辈肯定是不屑去做那些拾柴烤肉的琐碎小事的,所以前辈应该留我。”
“若真想吃些好的便宜的,我为何不进城镇而要窝在这深山老林中”
古徹挠挠脑袋,道“其实这也是我不甚理解的地方,前辈若想早日痊愈,自该去城里的正规医馆好好瞧瞧。莫不是前辈也有怕的人”
“怕”笑谈刀先是一笑,后又道,“好像我确实一直都有个比较怕的人,但我不觉这人会害我。”
“前辈……”古徹本想问问,可觉不妥后,他便又止住了话头。
“你想知道”
“不想不想”古徹赶紧摆手。“前辈别再开玩笑了,晚辈还想多活几年呢。”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因我怕的这人,就是我自己。”
“怕自己”古徹明显不解笑谈刀这么说的原因。
“是啊,怕自己。”
有那么一瞬,古徹只觉笑谈刀也不过一个普通人。他有刀,但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烦恼。所以那天的笑谈刀在古徹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象,这么多年里,他也一直将其引以为戒。因为那时笑谈刀,处处皆空档。
“之前,我虽也给你说过一些不合江湖道义的东西,但若真正算起来,我也不过一个普通人。身而为人,难免就会生起些和普通人相同的想法。我并不是生来便该做魔的人,不过遇到些东西后的迫不得已。而我最初习刀,也不过想借它来做些自己想做的东西。但到后来,虽是做了些自己想做的,却也做了很多自己不想的。正好如现在,我虽也想进城去,但我不能进城。因我清楚受伤后的自己会是怎么个模样。我不愿多造杀孽,故而只能让自己窝这密林之中。所以我说怕自己,因除我自己,现已无人能拦我。”
古徹确也不曾想过笑谈刀会和说这些,惊愕后,他又忍不住道:“前辈此生,难道就不曾遇到过一些值得珍惜的人和事?”
“人?你想和我说媳妇和朋友?”
“前辈难道从未期待过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厮守”
“期待又如何世间大部分的期待,到得后来,都不过些痴心妄想。所以与其在这上边浪费功夫,还不如多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那对自己血脉的延续呢?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前辈连这也不想”
“我若不能给他一个很好的未来,又为何要让他来到这世间”
笑谈刀曾说这些,古徹有认同的,却也有反对的。比如对娶妻一事,在他离开那片密林并听过看过许多事后,他便失去了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幻想。他从来都是一个极怕麻烦的人,而在他所见过的种种麻烦事中,娶妻的麻烦程度无疑已是身居首位。当然,并非娶妻这件事麻烦,而是娶妻之后的种种事麻烦。
虽如此,但对生子一事,古徹却是迟迟不曾放下。特别是在自己功成名就的那段时间,他总想让自己留下些什么。为此,他也做了一件禽兽不如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在让我们再将注意力放到他和笑谈刀的事上来。
辛辛苦苦熬了两月后,古徹终是迎来了自己的改变。
毒药扩散来得是猝不及防,前一秒,笑谈刀还吃着古徹为他烤制的雉鸡,下一秒,他却已全身酸软,五腑皆像是被什么紧紧握住了般。他双目赤红,脸色却是透着黑青。
古徹先是一愣,随后便将手中所有东西都丢弃在地,赶紧走到笑谈刀身边。口中虽是惊慌不断,却是紧惕着让自己始终和笑谈刀隔有一个身位的距离。他怕笑谈刀反应过来的突起发难,哪怕明知对方身中剧毒,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前辈前辈,您这是怎么了”他紧张的模样,好像痛苦倒地那人并非一个时时可取他性命的江湖魔头,而是他的至亲好友。“难道是毒尚未肃清这可怎么办,前辈,这可怎么办才好”
“噗”
心脏受压,笑谈刀已吐了不知多少的血。他呼吸急促,但又细若游丝。古徹知道,单凭那样的呼吸,笑谈刀已不能支撑自己大部分的身体机能。可他还在呼吸,所以古徹说什么也不敢在此时靠近笑谈刀。
笑谈刀的面色已经青黑一片,那眼中赤红,也像时时都会整个爆炸般。古徹自是知晓此事缘由,只消去想片刻,笑谈刀也猜到了什么。他想强撑着站起,他做不到。他想挪动身子让自己紧靠某棵树的坐坐,他也办不到。他此时能做的,不过像只将死老狗一样,紧趴在地,痛苦呼吸着将视线投在任何可见之物上。
“他们都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只问你,这段时间,我可有表现像魔头的时候”
“前辈告诉我,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该怎么做”古徹继续保持着自己担心的模样,其人,却还是和笑谈刀隔着那一个身位的距离。
看他这般模样,笑谈刀忽就笑了起来,咳血道“我错了,我确实错了。一个魔头,当他去用寻常方式对待另一个人时,他注定要输。说来你可能会比我更适合用笑谈刀,因你和我不一样,你能的很多事,我都做不到。而这笑谈刀,无疑更适合于像你一样的人。但不管你伪装得如何好,到得最后也须说句实话,因那笑谈刀法只存在于我的脑袋里,你想要,就得亲自告诉我。”
“前辈快别说话了,您快运功查查,看看自己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再有半刻钟,那药就能完全侵入我的心脉,所以你时间不多。”
“难道真的无药可医了我们现在就进城,去寻城里最好的郎中诊治。”古徹嘴里说着,和笑谈刀的距离却是从未变过。
“笑谈刀虽就在我身上,但它不过只是一把刀。”
“前辈可还有什么未了之愿,只要晚辈能做,定当竭尽全力。”古徹面带悲伤,好像一个身受重恩的人在和自己恩人告别。
“我只问你,想不想要笑谈刀”
“前辈若想将它托付给晚辈,晚辈定会好好保存。”
“到了现在,难道你还怕”
“晚辈不懂前辈你在说什么”
“这里不过两个人,不,准确来说,这里不过你一人。你难道连对自己都不敢说句真话放心,正因一直看好,所以才未杀你。那药药性如何,想来你比我清楚。所以我只需你一句实话。”
“那前辈又为何会想传我笑谈刀”
笑谈刀沉默片刻,继而道“江湖,总是要有些不一样的人。”
“什么是不一样”
“像我这样,也像你这样。”
“前辈怎样我知道,但我怎样,还望前辈指教。”
“一个虚伪到极点的家伙,我倒真想看看你能在这江湖闹出多大的风波。”
“可惜前辈看不到了。”
“可我想让我的刀看到。”
“前辈想让刀看到的,又是怎样一个江湖”
“只有动荡,只有彻底的清洗,才能真正清洗尽一块带缝木板上的灰尘。”
“前辈终究还是心怀天下啊。”古徹感慨。
“可我终也是个连刀都控制不住的魔头。”笑谈刀的语气中,不可能没有遗憾。
“所以前辈真会把刀传给我”
“只要你亲口说一句,说你想要,我便将刀、及和它相关的一切都给你。”
古徹眼神终是变了,没了谄媚和虚伪,有的只是一种无比强大的渴望。他看笑谈刀,沉声道“晚辈想要笑谈刀,望前辈成全。”
……
杭州钱塘江畔的一座酒楼中,古徹故事说尽,他们桌上的茶水也已喝尽。可南宫桀看钱塘江水的目光,却是迟迟不曾收回。和当初的古徹一样,南宫桀也从未想到笑谈刀竟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以前,若有人给南宫桀说起这样的话,他定会大笑着打将过去。但现在,他信,因在对面讲述的,是最后一个陪在笑谈刀身边的人。
“没想到吧,”古徹将手中茶杯放下,没有再叫小二续水。“那为恶天下的魔头,竟也会存一颗为善天下的心。”
“那你呢”南宫桀问。
“我”古徹将视线投向那只能看些许江湖的窗户。“正好如现在一样,你能看到钱塘江江水将流向何处,但我看到的,不过一隅江面。”
“所以你该庆幸说笑谈刀不曾活到现在。”
“我当然该庆幸,不然我怎可能会活到现在”
“你就从未觉得自己辜负了笑谈刀期望”
古徹摇头。
“他是他,我是我,他想做什么,关我甚事,我欲作什么,又关他甚事再者,难道你觉他是对的”
“或对或错,又有谁能说清楚。”
“那你现在做的,是对是错”古徹问。
“那你呢”南宫桀反问。“你曾做过那些,是对是错。”
“以前怎样,我不知道,但我能知现在所做,纵错,也是我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