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莫玄衣披着一身血腥回到那唯一一处未被捣毁的据点时，已是深夜时分。

春影楼一别，莫玄衣本想携着古菁一块随杨念如一起赶赴济南，可他刚出城外，便有门中兄弟匆匆来报。

作为开封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昨日夜间，江湖客却被数百人围攻。血染横梁，只用一夜时间，那偌大的江湖可就已成了昨日黄花。

更糟糕的是，一战而过，刺客门门主竟是不翼而飞，无人见其尸体时，也没人看他逃脱。

荆无本是不愿去寻莫玄衣的，怎奈事出突然。他虽一直都想做那鱼肠剑首，只待古笑时隐退，便可顺理成章接下刺客门。可当古笑时失踪，门内无人主事时，他方晓自己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无法阻止那些人将刺客门设在开封城内的据点一个接一个拔起，更无法组织刺客门人发起有效反击。按理说，他也曾杀不少人，也算刺客门中见过世面的人物，可当站在自己人的血水中，他却失去了主意，只呆愣愣地站着，完全没了思考能力。好在身边有人提醒说莫玄衣此时并未走远，只要赶得快些，便能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所以，纵是荆无不愿，纵是他觉莫玄衣是刺客门败类，他还是快马加鞭，一路风尘地奔向莫玄衣。而他之所以会觉莫玄衣是刺客门败类，只因开封城一战，他不顾自己任务的停留，致使刺客门不仅没有完成雇主任务，还白白丧生了十数名兄弟。在对古笑时的汇报过程中，他便是如此说的。

那时的他站莫玄衣前，全然忘了彼此先前恩怨般地道：“江湖客没了，刺客门也快没了。”

莫玄衣眉头皱起，确实不曾多说什么，反是古菁急急道：“什么叫江湖客没了，刺客门也快没了？”

“昨夜，不知从哪来了百数人，他们一齐冲进江湖客，楼中伙计死伤无数，门主也是不知所踪。”

“什么？”古菁变了脸色，完全不顾什么以下犯上的江湖规矩。一步向前，便是抓住了荆无衣衫，厉声道，“你刚说什么？”

古菁虽是如此作为，荆无却也不恼。刺客门中，除了那些刚进门的小家伙，又有谁人不知古菁乃整个刺客门的小公主。听此噩耗，有些过激反应也实属正常。

“对不起，”荆无满脸愧疚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师傅。”

荆无说完，古菁已是转身，两滴清泪也挂上了眼角。

一直以来，古笑时对她虽也只像对个普通弟子，但那毕竟是她父亲，是她一直都心怀幻想的父亲。

他们进得江湖客那日，听闻古笑时也在，古菁就忍不住期待起来。她不求夸奖，甚或者说，哪怕身受责骂，她也愿听古笑时多说几句。相比于不闻不问，身受责骂也是一种关心。所以那日，古笑时将她留下，她心中的那股暗喜就已控制不住地浮在脸上。

那天古笑时对她说了很多，且尽是些不曾有过的话语。

“这次亲身入江湖，感觉怎样？”

古菁先是一愣，然后赶紧躬身请罪。

“弟子没能完成门中任务，，甘受责罚。”

“不用这样的，”古笑时摆手。“那若是个容易完成的任务，他们也就不会活到今天了。”

原来古菁离开，并非真就像她所言般是私自离开的，不过身上任务实无法对莫玄衣讲，所以她才选择了说谎。

离开刺客门那天，古笑时就对她说过：“凌御风、莫玄衣、杨念如、沈杨，他们现是挂在刺客门上头几号的人物，此次出去，只要你杀他们其中任一人，我便再不会留你。”

古菁并没有问为什么，自小生在刺客门中，门内规矩怎样，她自再明白不过。天下无不可杀人，纵是刺客门门主，也得日夜防着手下取他头颅去换千两黄金。

古笑时不怪，古菁也是收起了自责。

“不知门主留我，有什么吩咐？”

“难道我就不能和自己女儿说说话？”古笑时笑着让古菁坐下。“以前对你确实严了些，但你生在刺客门，我便不能不这么做。天下无不可杀人，若是自己没能力来护自己，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所幸你做得很好，现在刺客门，除了你那天赋异禀的大师兄，已无一人能单杀于你而不伤。我一直都很为你骄傲，不过未曾说，所以你不知道。知道吗，以前你做训练时，我都会以各种理由离开刺客门，因我怕，怕见你受折磨的模样。因为刺客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父亲，因为你，我也没能做个真正的好门主。可我总是庆幸自己生命中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古笑时说得越多，古菁心里就越是不安，隐隐约约间，她觉面前这人的改变和将发之事有关。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问。“师兄和我都在，若真出了事，我们也能携手解决。”

古笑时笑着。

“刺客门虽非江湖首屈一指的巨头，却也无人敢小觑它的存在。别忘了，我们可也有着三百多把匕首。”

“那你怎会和我说这些？”古笑时说的，古菁自是不信。

“有些突兀了吗？”古笑时站起身来。“以前也会生起和你说说话的念头，不过那时你还小，能力也不是很够。我怕自己一旦改变对你的态度，你就会变放松懒惰起来。要知练功和学习一样，都是不进则退的关系。但我今日见你，便知你和往日不同。时间过得真快啊，还没体验过女儿撒娇，她就已经变成真正的大人了。”

“告诉我，是不是和过几日要做的事情有关？”古菁也站了起来，望着那人略显宽阔的背影。

“没有，”古笑时还是摇头。“就凭那些家伙，哪能够我们吃的啊。”

“那你为什么要来？”

“毕竟是涉及百人的大生意，玄衣不在，我若不来，只怕荆无是要控制不住。”

“可是刺客门规矩，门主只管分配任务，不管执行指挥。”

“事出有因，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自该放在一边。”

“可你最是讲规矩，否则也不会将师兄的任务交给我。”

“我将任务交给你，又何尝不是在破坏规矩？”古笑时极其柔和地笑着，这是古菁首次见他这般模样。

“你知不会杀师兄，所以才会安排我去杀他？”

古笑时点头。

“我虽做了三十多年的门主，但这门中，我真正在乎的，也就只有你和玄衣。你是我女儿，玄衣则是我一生中最最得意的弟子。所以我要叫你跟着他，菁儿，你可千万记着，以后不管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只要跟在玄衣身边，他就定护你平安。而且我知道，你对玄衣一直有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叫你跟他身边，也是你极愿意的事，对吗？”

古菁面色有些发红，哪怕她对莫玄衣的感情，只要是有眼光的，大多数都能看到。但听自己的亲生父亲说出，她还是忍不住要红了脸。但那脸红，并不会影响古菁的思想。

“你说这话，好像在交代后事？”

“你这孩子怎么老将事情往坏处想？”古笑时无奈苦笑。

“且你怎就觉得师兄能在任何情况下护我平安？”

“他交了一些了不起的朋友，只要他们在，我想这江湖，还没能力轻易的将他杀死。”

“可你应也听说了，现在江湖，到底是什么模样。而那些真正欲杀他的家伙，都是怎样的凶神恶煞。”

“正因听说过，所以才更觉得他们了不起。”

“凌御风现在怎样？”古菁开口问。

“不知道，”古笑时摇头。“现在江湖，恐是无有一人能知他消息。”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曾有那么一个人找过我，我说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所以刺客门，已是不得不参与进这次的江湖纷争？”

“不止刺客门，”古笑时幽幽道，“或是江湖所有门派，都再无避开纷争的可能。”

“那你告诉我，刺客门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

“我也想知道啊！”

古菁能听出古笑时的无奈，但对这样的无奈，她却显得有些无能为力。她想，此时在场的若是莫玄衣而不是她，或许他就不是这般模样。所以她问：“此事，你不打算和师兄商量商量？”

“不管和谁商量，也都不会有解决办法。”

又是相同的无奈。

这之后，古菁就未得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她能隐隐感觉到古笑时肩上的担子，但她无能为力。正如古笑时所说，纵是知道，她也不可能有解决办法。所以她只能在古笑时再一次的嘱咐中退去。那是父亲对女儿的关心，也是古菁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也是个有父亲的人。

因着那一次谈话，古笑时在古菁心中便不再是个模糊的形象，他变具体起来，具体得能让古菁时时想起他的模样。

所以听得荆无言，古菁才会生出这么大的反应。

可她刚行两步，莫玄衣就拦在身前。

“你要怎么找？”莫玄衣问。

“可我必须找。”

“门主没你想象的那么没用。”莫玄衣无比笃定道，“没找到尸体，便说他还活着，不过是活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角落而已。但这岂不也和以前一样？”确实，以前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很少见到听到古笑时。

“他是我父亲。”

古菁哭着说出，莫玄衣也顺势将其搂进怀里。

“别担心，我们一起找。”

……

话虽如此，可已找了半月时间，还是不见古笑时踪影。而就在这半月时间里，一场刺客门和几大世家豪门的战争，也是正式打响。且在这场战争中，纵有莫玄衣这样的人物参与，刺客门也是难逃节节败退的命运。

开封城中，除了江湖客外，他们还有大大小小十数个据点。可在半月时间里，这些据点已被消除得只剩这么一个。且这针对刺客门的战争，并非只发生在开封城里。

凤阳苏州南京等地，只要是有各大世家及豪门存在的地方，刺客门都遭受到了巨大打击。

不用别人说，莫玄衣他们也知这并非只是各大世家豪门针对刺客门的一次攻击，他们知道，在这些世家豪门身后，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家伙助阵。否则单凭他们，绝无可能这么快就寻到刺客门的各处据点。

针对那站在世家豪门身后的不知名势力，莫玄衣虽有猜测，但也没有证据说明什么。直到今天，在他探到留在开封城中海荒的居所后，方才确定了荆无口中那人，就是他猜想中的那人。

他又遇到那个在杭州城中以刀拦下苏锦程的男人。

若非莫玄衣此行目的不在他而在海荒，莫玄衣有八成把握能将他刺死剑下。可那刀出之时，莫玄衣已将海荒身边的二十多人杀得是七零八落。他人将至海荒身边，那人却已执刀劈下，直斩莫玄衣脑袋。

那人出现，莫玄衣便是停手，因他还想从那人身上知道些想知道的消息。可他停手，那人却是不依不饶地冲将上来。

刀是好刀，持刀之人也是此道高手。或是为了避免莫玄衣近身，每刀劈下，刀劲都会遍及周身两尺的距离。所以纵是莫玄衣匕首如刺，还是未能立马刺穿那道劲力之墙。两相争斗无果，莫玄衣也立时做出了选择。

可他刚到据点，还来不及换身衣裳，负责打听各处消息的荆无却已匆匆赶来。脸上尽是死灰之色。

“刚接到消息称，苏州凤阳南京等地的据点，已被尽数消灭。驻守其中的门内弟子，多死于他人之手。不仅如此，有消息从总部传来说，刺客门的根本，已被数百人所毁。门中所有人，无论正在训练的孩子还是其他，除了仓皇逃出的数十人外，皆被屠杀殆尽。刺客门的三百多把匕首，没了，刺客门正在培养的一百多把匕首，也没了。”荆无瘫坐在地，囔囔道，“传承百年的刺客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