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念如也是不曾想到,那假扮的凌御风竟是真敢在这众目睽睽中闯入帝都。
他难道不知帝都乃一朝一代最不能乱的所在
明显不是。
杨念如想,若非真是不得不做,则无人会选这么一个地方。可是真有那么多的不得不,杨念如始终表示怀疑。
但在他做种种猜想时,周采薇也提出了一种可能。
“帝都之中,他也有足够的倚仗去做他想做的事。”
“倚仗”杨念如表示不理解。“天子脚下,又有谁能护住他”
“能护之人很多,”周采薇冷冷道,“因我们的皇帝,始终看不到那些他所意想不到的东西。”
杨念如默然。虽说江湖和庙堂一直都是两个相隔甚远,甚或一般人都觉得不可能碰到一起的地方,但这毕竟是大明王朝的天下,他杨念如也始终是大明王朝里的一介武夫。当你始终都离不开那么一个标签,你也就会莫名奇妙去想一些不该你想的东西。正好如现在,杨念如就想,若这朝廷之中还能留有几个敢说敢做的清官,那朝廷之外、边关之上还能留有几个能守敢守像袁崇焕一样的当打之人,或许这大明王朝就会变成另一番景象。
可他不过想想而已,因他清楚的知道,纵有再多人,也不可能将这天下权柄尽数夺回。君不见东林党人之下场曾经,那也是能压得魏忠贤不敢轻易冒头的存在。
不管怎样,杨念如现都进了那北京城中。
京师,因着永乐皇帝的一句“天子守国门”,南京政治倾斜后,北京便是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永乐皇帝当初选择迁都于此,到底是真为了这句天子守国门还是因为北平府乃他经营已久的封地,各种物事皆能握之于手,那便不得而知了。
明朝建都顺天后,虽也曾在英宗、仁宗时期仓皇而逃,可有百年底蕴存在,到得熹宗皇帝继位,它仍是整个大明王朝的政治权力中心。繁华虽是不及唐初长安和江南,却也还是天下所有追逐权力者心之向往的天堂。在这京师之中,只要你有钱,便可得到某颗你心所想的官印亦或者是,只要你的运气足够好,恰在某日早晨或下午得到了某位朝中大员的青睐,那你平步青云之日,也就从那时开始。当然,这京师中可为所欲为的真正大员,也就只有魏忠贤一个,其他,都不过些自认为孩的东西。
进得北京城后,杨念如虽是不确定那假扮的凌御风会以何种方式去挑衅招惹那徐家大户,他也依然选择了就近原则,进城便是领着周采薇一块,径直住进了靠近徐府大宅的一家酒楼。
酒楼之中,周采薇和杨念如闲话,两人所语,也不过这帝都里的种种风土人情。当得周采薇问这帝都在杨念如心中是怎样一个所在时,杨念如也直言不讳道
“行走江湖,自该将这大好河山都给看个完全。帝都我也曾来过的几次,但我每次呆的时间都不长。若无不能不做之事时,我也只当它是一个旅途中普通休息的地方,恰和官道两旁的简陋茶棚无疑。喝上茶两杯,再随便嚼上果腹的馒头后,也就起身将其让过了。
“或是这城中积蕴百年的官气太重,纵是一人行在路上,我也不自觉会生出些许压抑和不自在。
“不瞒你说,纵是江湖那大名鼎鼎的大梁公子,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而这落到沈杨那不靠谱的家伙嘴里,我们便就成了所谓见不得世面的农夫泥腿子,他还以此好好嘲笑了我们几次。
“但不管他怎么说,我们却也都能看得出来,其实这帝都里的压抑,并不只冲我和凌御风。沈杨也一样,所以他才会说这城里民众太过谨小慎微,仿若他们也是朝中一员般,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哪只脚踏得不对,就会落个流放参军身首异处的下场。可你知道,”杨念如看周采薇。“就我们这些平素自由惯了的家伙,哪能融进这样的谨小慎微之中我们或是有些理解他们那种融进骨子里的骄傲,但若想让我们这些泥腿子也生出那么一些自而然的东西,恐是不太容易。当然了,这座雄伟的城市,也一直都不太欢迎我们这样的人。”
周采薇没有去问为什么,不管杨念如言还是他在城中所表现出的种种格格不入,她都明白这是两种处世风格的碰撞。杨念如既是不愿对那整座城的大势妥协,自就该受别样的目光凝视。
但过片刻,杨念如又道“这城虽是不太和我相融,但这城里的某些人,我却也是愿意见见的。济南陆家,因为陆礼的全力拦阻和劝解,方让它不曾像那谢家慕容家一样。而这京师徐家之中,也有一个不输陆礼的家伙,且他对这偌大徐家的控制,也远非陆礼能比。”
“京师徐大少的名声,我也曾听过。但我听到的东西,似是和你不太一样。”
“那确也是个矛盾极了的家伙。”杨念如点头。“潇洒快意时,他也能像沈杨凌御风一样,但若较起真来,却是不输江湖任一个一根筋到底的家伙。”
“你们认识”
杨念如再点其头。
“五天是我在这京师城中呆过最长的时间,而这五天时间里,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也就是他了。”
“那你为何不找他”
“不用,”杨念如摇头。“我不找他,他也会来找的。”
杨念如言毕,人也笑着站了起来。而他目光所视处,是一个在店中伙计哈腰谄媚的热情声的华服男子。
周采薇眼中,那人虽是不像多数世家子弟一样生得眉清目秀,但若配着那身华服,却也显得十分得当。但当那人走近,周采薇方才发现那人面貌竟真生得与常人有异。仿佛印证了杨念如的方才所言,他的左右两脸,以鼻梁为界,竟是生得不太相同。左边眉毛似比右边要低些,左边脸骨似又要比右边更宽些。虽是如此,周采薇眼中的他,也非不可观人。
那人行至两人身前,本想朝杨念如笑笑,怎奈嘴角扯动,却又很快恢复了原样。
“你怎还和以前一样”那人未笑,杨念如却是笑得很开心。“纵是做下了决定,朋友相见,难道就不该像我一样开开心心的”
“我也想,但在做下决定后,我便不可能再像你一样。”语气冷冷的。
“那若我给你介绍一个你从未认识、很有趣的人呢”
杨念如右手方欲指向周采薇,那人便道“不用介绍我也知道,但我观这周女侠的模样,恐是和你心中所想不太一样。”说到此处,他便抱拳躬身。“在下徐知远,若非今日不巧,定当请青城周女侠过府一叙,也还尽尽地主之谊。”
周采薇还礼之后,杨念如便是抢声。
“我知这事瞒不住你,也知自己劝不住你,但我还是想再问一句,你可真的想清楚了”
徐知远和杨念如相对而坐。
“一直以来,我都不是那种怕事之人。且若真被别人打上门来挑衅欺辱,我怕无脸去见徐家祖先。”
“可你想过吗,京师一动后,定会出现一些你想不到的东西。”
“徐家在这京师之中,也并非毫无倚仗。”
“那你可曾想过,若是那人也在觊觎你这倚仗呢”
徐知远忽就摇头。
“其实我来,并非为了和你讨论这些,我不过想问一句,此时和你,是否有关系”
杨念如点头。
“若无关系,我又怎会现身于此你该知道的,京师虽大,却也是我极不愿往的城市。”
徐知远很自然就忽略了杨念如的后半句。
“那这关系,是我和你的关系,还是我和他的关系”
“我说那人不是凌御风,你信吗”
徐知远深深看着杨念如,就那么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方道“只要你说,我便信。”
杨念如苦笑着将茶端起。
“可惜江湖,愿信杨某的,已是无有几人。”
想起他在开封所做之事,再想所做之事带起的结果,杨念如又怎能不笑
开封城中,他给百数人讲过一个故事,且那故事主角就是当下最最热火的凌御风。但和当下所传之事不同,在他故事里,凌御风并非凌御风,而是别人的假扮。他将所有东西都说得煞有介事,可当落在江湖人耳中,却也不过一个玩笑,一个凌御风企图洗白自己的玩笑。既是玩笑,也就不会有人真把它当一回事。
玩笑玩笑,玩过笑过,也就该忘了。
“我也一直都和江湖多数人不同,难道你不知道”徐知远虽是不解杨念如苦笑的含义,却也不曾多问什么。
“正因知道,所以才想听听你要怎么做”
“京师城中,徐家虽非最大那户,却也能集三百余人。”
“开封城的赵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刺客门的事,难道你也不知道”
徐知远知道时,杨念如也自然知道。不仅知道,他还曾担心过那冷眼冷面的家伙。不过也只担心过一瞬,他就又变原来模样。鱼肠玄衣剑,那可不是徒有虚名的家伙。
“可站那人身后的势力,远非一个刺客门能比。”
“你觉徐家很弱”
“徐家弱或不弱,我不清楚,但不管是凤阳慕容家还是开封赵家,实都不弱。”
“很多东西都需自己做,做了才知结果。我不敢说能将那人彻底留下,可他若是真敢来惹我,我保证,纵是徐家断在我手里,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看来我又失败了,你这家伙,还真是做了决定就不回头的人啊。”
“今日来此,除了见见朋友叙旧外,还有一事想问你。”
不待徐知远开口,杨念如就主动道“从南京再到凤阳开封,然后是山东。一路走来,我所做的,也始终和你一样。但很明显的是,我们所做之事虽一样,彼此目的却是不同。”
“那你什么目的”
“世皆所传杨念如乃重义之人,既是重义,又怎能去眼睁睁去看自己最最要好的朋友被人肆意诬陷。”
“我想相较于你,你那至交好友出面似要更加妥当有效些。”
“我说凌御风他出了事,你可信”
“我说过,只要你说,我便信,而且在我心里,天下也无那种能永远不败的人。”
“但我们都应该清楚,”杨念如接口。“江湖真正能将我那朋友逼到如此境的人,实是没有几个。”
“可你依然在做他该做的事,不是吗”
“那家伙虽是要比别人强,可我也不弱。”
“难道在你心中,我徐知远一直都是个弱者?”
“若无徐家,你还真只是弱者。”
杨念如的直言不讳说得周采薇是侧目而视,徐知远却是不恼。
“可能听起来会有些刺耳,但出生,也一直都是个人实力的一部分。”
“这个我认同。”杨念如点头。“毫无疑问的,投胎也是种本事。而且只要是你拥有的东西,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也是你而不是他的东西。所以这若不算是能力,我实不知该用什么此句来形容。荣荫?天生注定的,便该受其荫。”
“你确实和很多人不同。”
“因为我比很多人都看得开。”
“所以我很羡慕你,但我自小生在这偌大的京师城中,且有一个说来不小的徐家需要我继承。”
“所以你才生了两副面孔,你副对付京师城里人,一副对付京师城外人。”
“这样也很累。”
“可你不也活到了现在?”
听着他们话语,周采薇都觉此时应该有酒。可是因限时间地点,她也知道现非饮酒时候。
原来潇洒快意,我会受限其他许多的东西。
两人相谈甚欢,一人听得入迷时,两个身影却是悄然出现店中。因着他们都不曾去刻意遮掩身上气息势气,所以他们进门,杨念如两人便是相继将目光转向楼下。一看之后,两人便是俱都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