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再笑。
“方就该说过,若能寻到,又何必来找两位的麻烦。”
“你可听到了”徐知远问杨念如。
“就隔这么近,我还没聋。”杨念如没好气地顶了徐知远一句。
“那你怎么想”
“按理说,”杨念如绕那茶桌走了起来。“两位大人既能屈尊于此,无论如何都是该给这么一个面子的。但这毕竟不是我能做主的地方,还是问问你自己吧,这京师城里,你须考虑的东西可要比我多得多。”
“你就不能以个旁观者的身份代我做下决定”
“不能”杨念如很是坚决地摇头。“我怕你后悔的时候,会提着那把明知杀不了我的刀四处追杀于我,你该知道,世间再没比这更烦的事了。”
徐知远沉吟片刻,继而道“那你觉我是那种可以任人唾骂侮辱的人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当年,大名鼎鼎的淮阴侯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被人胡乱说上那么两句,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你觉我该忍”
“不该”杨念如再次摇头。“你徐知远不是韩信,所以不管再怎么忍,也都变不成韩信。再加你本就是个一往无前的性格,现若趴下,恐就再无站起的可能。”
“所以是要让我弃家里人于不顾”
“我想你应不至于那么蠢吧。”杨念如调侃。“若是明知此事不可小,你又怎会一点安排都不做”
徐知远无奈苦笑。
“说来你不信,就对此事言,我还真就蠢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老爷子又使他那小性子了”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只需略微一想,杨念如就知此事因果为何。
“你信吗,”徐知远顾自斟满一杯早已放凉的冷茶。“这时候,老爷子身边也有一把刚能舞动的刀”
“我信”杨念如深以为然地点头。对那老头,他可是有着不输江湖任一人的印象。
想当年,他初踏徐府家门,所见第一人,便是一个身长七尺、须发虽白却仍腰挺背直的老人。老人手握一把厚背亮银刀,还未来得及寒暄,便向杨念如下了战帖。
“听说你金银双锏劈下后,能劈山裂石”
未进徐府前,他便对那府中老人有所耳闻。此时初遇,虽未明言,他也能知面前老人是何许人也。再见徐知远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心中更是笃定。既知其人性格,杨念如也就不曾像那酸腐之人般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双锏取下,两相碰撞后,所激声响便是响彻这偌大的徐府。再面带笑容地问
“前辈以为如何”
府中之人犹如遇敌般,有刀者执刀,有剑者握剑,纷纷赶向前庭。可在看到老人身影后,却又都将刀剑收好,一如徐知远般站立原地,一副看戏的表情。
双锏之声震于耳,老人却是挺立如故。而在双锏之声断绝后,他也执刀一挥,狠狠劈向身后一座高及六尺的假山山石。
“叮”
有火花,也有石屑飞起。但也只限于此,坚硬的湖石之上,除了崩落一些碎石外,便是不曾再有其他什么痕迹。
“你看我这刀……”
老人本已张口,怎奈久久未听石裂山倒的声音,再觉虎口酸麻,他便知是不好。自觉别人看不见的悄悄转头,才发现那山石颜色好像和自己平素见惯了的不甚相同。抬头去看徐知远,眼中责怪和质疑不言而明。
徐知远此时本已做好了上前说上两句的准备,可他人未出,杨念如已笑着先他一步地走近。
“老爷子好像,确有些老了哈”
听他一句,老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吹胡子瞪眼地怒视杨念如,凶狠得似要将其生吞活剥了般。可在杨念如接下来的行为后,他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
杨念如做得很简单,不过单锏举起,再砸而下时,随着风鸣,不只那块被老人看出一条痕迹的湖石被砸而裂,甚连与它相接的那座假山之上也泛起了条条裂纹,一副将倒未倒的模样。
“唉”厚背长刀拖于地,老人耷拉着头,缓步朝着屋里走。“看来我是真的老了,想当年,别说一块普通湖石,纵就厚及三尺的大理石,也能被我一刀劈成两半。现在……唉,就连一个方显名的后辈都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那年,老人其实还不老,不过刚过六十五岁寿辰而已。七年过去,六十五岁的老人也都已经七十二了。孔老夫子虽有言说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古来稀。他似已经活了很久,久到大多数人会觉世间再无一事能扰到他。可他还是原来模样,无论三十六十还是七十,他都还保有那颗稚子之心。他应还是同样的好客,也应还是同样的喜好与人结交,不计怨仇。一如当年,不过换个场所,他便又和杨念如欢畅至极地聊了开来。
老人名徐卿,一生所负的最大之名,便是十大世家之一的徐家家主。
想到那极为有趣又固执的老头,杨念如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和伯父许多年未见,乍一提起,还真有些想他了。”
“只要你不再毁我山石便好。”徐知远冷漠的脸上也难得地现出笑容。
“没人再想和我比,我又怎会做那或失礼貌的蠢事。”
“就你也会讲礼貌”
“只要那人对,我便会讲。”
“那我可是真想让你对他也讲讲礼貌。”
“既如此,”杨念如也在徐知远身边坐下。转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徐知远。“只当是为那个于你我来说都对的人,姑且忍忍,如何”
“那若是他不想忍呢”
徐知远问后,杨念如也转向田尔耕地问“大人也是听到了,有些事,纵我们想做能做,但若别人不想我们做,那也就只能说声抱歉。正好如在烟雨楼前,为了某些人,我们总不介意去得罪一些人,哪怕这样的得罪,会以生命为代价。所以,不管找到找不到,大人都该继续找。我们是能保证自己不动,至于其他,就得去靠大人了。”
“田某在此谢过两位”田尔耕抱拳躬身。这种事情,他对不少人做过,可这不少人里,能像杨念如徐知远这般坦然受之的,实是无几人。但他并不在意,很多东西,他看到的不是现在,而是或将到来的将来。
一躬之后,田尔耕也是转身。许显纯并未和他一起,而是继续端坐如初。
“大人是怕我两反悔?”
许显纯摇头。
“两位都是大人物,自该留人相待。”
“但留大人,实让我们很惶恐啊。”
“公子向来胆大,又怎会惶恐?”
“纵胆再大,也只不过一个升斗小民。自古如此的,但凡民见官,都会忍不住要心生战栗。”
“此是为何?”许显纯笑问。
“世皆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若想取,则是再无私留的道理。而这世间官员,又都多以百姓父母自居,所以我又怎能不惶恐不战栗”
“我只没想到公子也是这么的注重孝道。”
“其实不然,”杨念如摇头。“孝或不孝,对我来说都非那么一个不可或缺的东西,因我自小便是无人养,所以对自己的这条命,更是吝啬得不行。大人千万莫打它的主意才好。”
“公子有双锏相护,又有谁敢轻易去打它主意”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杨念如手拍胸膛,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
此处一时无言,起身离开的田尔耕却是匆匆赶往下一处。
同样是离徐府不远的一处民宅之中,田尔耕至,宅中就有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连忙赶迎上来。
“大人”
田尔耕挥一挥手,那人便是落后半步的紧跟田尔耕身后。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禀大人,衙中人员已出七成,除四成之人围在此处外,剩余三成人马,皆已散遍京师各处。虽如此,却也未曾听到有关那人的消息传来。”
田尔耕皱眉,随即又道“可有信至”
听他问起,那人赶紧自腰间掏出一封由普通油纸为封的信件。信上无字,更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可当田尔耕伸手接过,便知这是他一直在等的东西。
迫不及待地将信展开,凑近灯光一看后,他又怒不可遏地将纸捏成一团。口中怒道“好好好,你们若敢和我玩花样,我便能让你们一辈子都再玩不出什么。”紧捏的手掌松开,那张完整的信纸已在暴怒之中碎成湮粉。
不久前,田尔耕曾将所有希望都一齐寄在这张信纸之上。可那信中所言,却也不过无处可寻这四个大字。
无处可寻
参与谋划许多事的田尔耕自是不信,若连他们都无处可寻,那这天下,又还有谁能知那人身在何处。可是不管怎样,他也无法改变信纸之上的内容。再加此时所患者,乃是徐家,他自再抽不出多余功夫去质询别人。
转身,又恢复了原来模样的田尔耕问“九千岁现在何处”
“尚在宫中”
“京中各处大员,又有什么异动没有”
“没有”那人摇头。“一切都像平常时候一样。”
“传我话,”田尔耕道,“衙中所余所有人马,皆着常服散于京中各个官邸处,记着,我要现在至明晨的所有事,都传不进他们耳里。”
“所有”那人询问。“包括九千岁的人”
“为防万一”
“是”
那人领命而去,田尔耕也是站在窗前。他已预感到了许多事情的发生,不管是徐家作为还是那封信的内容,他都能预感到事情的不可控。
田尔耕不喜欢这种感觉,从接锦衣卫的所有事务起,他就再不喜欢这种不可控的感觉。可是他的不喜欢并不能够改变一些东西,锦衣卫势大,这对整个大明朝来说都非什么隐秘事。但也就是这般势大的锦衣卫,面对那些江湖巨头时,也是依然要顾虑许多东西。田尔耕想到此处,便觉魏忠贤所虑果然得当。那是一根时时横在胸口的刺,不除,虽不至于伤己,却也能让人活得不那么舒服。
田尔耕在等,徐知远杨念如也在等,除了他们,某处灯火通明的地方,两个身影也是并肩一块去看那座渐渐暗下去的城。
“你说我们是否着急了些”
“家主也怕得罪锦衣卫”
“若非他们,我们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以前是为讨好他们才做事,现在却因做事来和他们交恶,果真世事无常啊。”
“两个月,我们已经拖得太久了。”
“那你说,到得最后,我们能将多少人带到宁夏卫”
“若无意外,应有万数人吧。”
“万数人啊”口中叹息,随即又问,“你说意外,指的是什么”
“那些人都没有死,没死,便可能会生出许许多多的意外。”
“依然不见凌御风”
“经月寻不见,结果就只有一个。”
“那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我们视线的呢”
“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是无法用常理来推断的,比如做了改变之后的家主,也如凌御风。”
“暂时不提凌御风,但这杨念如,你觉今日后,他还能做搅局事”
“若他非和徐家搅在一起,那么纵是再欣赏,恐也难逃一死。”
“莫玄衣好像也正朝着京师赶。”
“不只他,沈杨马杰也都正朝这里来。”
“还真是一些赶不走的烂苍蝇啊。你说这凌御风到底有何本事,能将这许多人都聚在身边”
“那本就是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
“或也正是这不同寻常害了他。”
招手,有人送来端盘,盘上托有一壶酒和两只酒杯。两人各执一杯,一起看这京师城,慢慢归于沉寂,又慢慢陷入无与伦比的热闹之中。
夜至风未起,也无雨声和雷鸣。但纵如此,对有心人言,那肃杀之意还是越积越浓。月黑风高杀人夜,呼吸紧促时,很多人都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