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梁式,斗胆向前辈请教
这是梁式唯一能说出的话,也是他此刻仅能做的事。虽然他也不会觉得说叶行出走武当是因他已有了超越武当的种种,但就这时候,又有什么能比证明自己,不,应是证明武当更有说服力。
梁式是当代武当剑首,是在掌门百年后要接手武当的不二人选,所以叶行并没有他不做,又该由谁做?
叶行不止没拔剑,甚连眼中也都没有一点争强斗胜的意思。他只看梁式,脑袋微摇道:“你虽很不错,但仍不是我对手。”
“我知道。”梁式肯定地回答。“但这并不能让我不对你拔剑,还望前辈能不吝赐教。”
“一直听说当代武当剑首乃是天下少有的风流人物,怎的今日就不一样了?”
“若只关乎我自己,天下万事则都可以不在意,但今天,非是梁式一人事,而事关武当。梁式乃武当剑首,生长武当山上的武当剑首,所以还望前辈能不吝赐教。”
“这许多年来,我已很少出手了。但每次出手,则都必有人会死。此非残忍,而只不过出手的意义所在。”
叶行再说此话时,并未看梁式,而是对着凌御风所说。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凌御风想干什么,但明显,叶行并不希望梁式真如凌御风所想那般的去做。
五十年前,因觉世间尚有太多的美好,所以他就成了武当第一个以剑首身份拒绝武当掌门之位的人。而他之所以拒绝,非是瞧不上武当,而是不想被那一派之长的身份束缚住。他曾亲见过自由,所以他向往自由。
而那次,武当并没有因他的出走而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尚记得当时年已八十的师傅对他说的话。
“若无意外,为师尚还有十年天气。十年很长,足让我们再寻一个剑首时,也足让你清楚什么是自由。师傅可以让你去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你要记住,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选择一旦做下,便就没了回头的余地。到那时,哪怕你已意识到了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所以为师现在想要的,只你一个肯定的答复。对你所做的选择,你是否也已有了坚持下去的决心?”
“我有”
因为叶行毫不犹豫地点头,所以他毫不受阻拦、悠悠哉哉便就下了山。
可毋须十年,下山后三年后,他就心生后悔了。
世间是有很多他欲追寻的自由没错,但在他有追求自由权利的同时,别人也是有着和他一样的自由。
那年,在经许多他曾以为正确的事后,他方意识到,世间真正的自由,不过存于想象中而已。可他已经再无法变当初的纤尘不染的少年模样了。那时在他生命中,不仅有了爱情的失落,同时也是出现了友情的背叛。
“你可知我为什么会讨好你,不是因我和你有着相同的理想报复,而是你有一身我没有的功夫。自由?那不过是你这种出自大门大派的弟子的天真。今天也算我对你的回报吧,这节课,终归是早上早好的。”
那年,叶行第一次不是因为高兴而喝醉。他似有些想不太明白,难道大家曾谈论的那些,真就只是他一人的异想天开?若是,为什么在描述时,他们一个个的眼中都会出现向往神色呢?
他不懂,但又没人对他说,所以他就只能借酒来浇愁。而在种种愁绪折磨后,他能重回的地方,也是只剩武当了。
但那时武当,还和以前一样吗?
不一样了,师傅哪怕还活着,却也已过了三年。三年时间虽不长,却也能让一个哇哇坠地的婴孩长成能父母身后的跟屁虫。
他再回到武当时,此前本还能直立着坐的师傅,现都已经需要躬身了。脸上皱眉横布着,忽然间,叶行很不愿信地问自己,师傅都已这么老了吗?
师傅老了,且已老成了他未曾想过的模样。此刻,他也已不再是武当剑首了。
“后悔了吗?”师傅盘膝坐蒲上,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
“不知道”叶行摇头。“但那些东西,并不和我想象的一样。”
“若想事事和你想象中一样,唯一办法就是不入这世间。可你已经入过世俗了,又怎还能和以前一样?”
“师傅”
叶行深叫一声后,也就再没说什么的返身而出。
师傅曾说过的话,不用重复,他也仍记得。这是他的选择,既已经选择,那就没有后悔的余地。
那他后悔了吗?
正如他对师傅所说的一样,不知道。只因有些东西和己想的不一样,所以迷迷糊糊中,他就到了武当山的道房里。而他为什么会在迷茫时来武当呢?他也不清楚,因在当初决意离开时,他就没了再回武当的心思。
可他不只回去过,甚还回去过两次。
第二次回是什么时候?
师傅果没有说谎,他说能再生十年,也就真生了十年。可是十年后,他所遭遇的事情,却仍是和十年前一样。不过这次他没再像对他一样的去对李喟然说选择了就再没后悔的余地。
他死了,当得李喟然又拒绝以剑首身份继任武当掌门之位后,他就再撑不住的轰倒于地。
那时李喟然也没了和他一样的待遇,接连两任剑首的拒绝让他们本是无染的心中也是生出来狠戾,所以才会出现剑首打出武当的说法。
听闻李喟然也离开武当后,叶行也有找过他。和现在的梁式一样,他也想问李喟然为什么会做和自己一样的决定。
那时李喟然还不是现在的烟雨楼掌柜,因在掌门过世后,他也心存着愧疚。他本欲将所习尽数还给武当的,又因为什么让他放弃了这种想法呢?
叶行不知道,他也没想过去问。
可他还是寻到了李喟然,那时楚行慎也尚没有成亲,所以在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名叫方幼圆的漂亮姑娘。
初见,叶行并不清楚李喟然对姑娘的态度,可后来,他才知道天下所有的英雄,或都逃不过那所谓美人关。
“你有想为一个人而奋不顾身的时候吗?”
这是李喟然对他的回答,也只这一句,叶行便知他所为什么。
你有想为一个人而奋不顾身的时候吗?
叶行也有过,可是他的不顾一切,却只换来了所有人的背叛。
叶行没开口,李喟然却似知道他想问什么地问:“那你呢,当初离开,你又为的是什么?”
叶行先一愣,瞪眼看了李喟然他良久后,方道:“我没有你幸运,当初离开,也不是为某个人或某件事。不过只觉自己不该像师傅一样的死守那个位置上。”
“可在离开这么多年后,你又找到自己想要东西了?”
叶行摇头。
“虽非叛,但上天对我,应也是以叛者身份相对了。所以整整十年后,我也没有寻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且余生,或都再寻不到了。所以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一个可抗天下的理由。”
“抗天下?”李喟然看叶行道,“若非你,我又哪有去抗天下的勇气?”
“因为我?”叶行疑惑地看他。
“武当从就未曾隐瞒过这事,若无前车相引,我又怎敢违拗师傅及各位师叔。”
“所以到头来,还是我害了师傅?”
“师傅有说谁害他的吗?没有,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害过他。师傅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遇事尚还能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师傅不会。他信命,信己遇到所有事,都非别人的错误,而是他本就该经历的。”
“那为什么他们会不放过你?”
“十年前,武当已有一个剑首离开了,只因师傅他还在,所以也就无人去拦你。可我呢,师傅大限刚至的那天,恰也是我拒绝继任掌门之位的那天。正所谓群龙不能无主,武当若是没有了掌门,那对它而言,则就好像没了指明灯一般。所以他们又可能会像对你一样的对我?他们恼了,当我拒绝继任时,他们就已经恼了。而当师傅去世后,他们恼怒便是到达了顶点。他们都想问,正如你问我一样,他们都想问问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本是想将在武当山上学到所有东西都还武当的,可我不能这么做,因我想保护的人,还需我有这样的能力。”
“或我不该问,但我仍想问一句,这么做,真就值得吗?”
“这话因由我问你,出走十年后,你觉值得吗?”
值得吗?
四十年前的叶行没有回答李喟然,四十年后的现在,若是有人问,他也回答不出来。但不管怎样,武当之所以会衰弱四十年,总归是有自己一份责任的。所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正的武当剑首,他又怎可能会对他动手呢?
他虽不是武当之人了,但他心里,却尚有着一颗能为武当去考虑的心。
所以他看凌御风,因不管怎样,凌御风曾有的名声,应都不会去让别人为己白白的送命。
叶行开口后,楚行慎也随之附和道“贤侄可真是会打那如意算盘啊。”
“如意算盘”凌御风也笑了起来。“伯父问我的话,倒不如去直接问问梁道兄,看他如何想才对。”
“贤侄既是已能看清别人心中所想者何事,我又何必再问其他呢。”
“既如此,伯父又怎说我打的是如意算盘”
“若非贤侄无故提前事,梁小道友又怎么会知这些事”
“我在做好事,难道伯父看不出来吗”
“若让人亡也是好事的话,那这世间,还有其他可称坏事的事吗”
“或对道兄言,纵身死,这也是他始终想弄清的事。且这都是道兄自己的决定,所以无论伯父再怎么去说,也都变不了的什么。道兄,”凌御风看梁式道,“不知凌某所言是对还是错”
“小道多谢公子为我提了这一醒”梁式感激地躬身,再又朝着叶行道,“前辈可是在怜惜晚辈”
叶行毫无遮掩地点头。
“五十年来,武当还不容易出了个愿继大统的剑首,我又怎可再让他身有所伤所以听我一句劝,不管为你心中的正义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将它们放下吧,这非是你能去参与的,这也非是武当现能接受的。”
“前辈所说似也在理。”梁式口虽如此言,手中长剑却是挽起了剑花。“但抱歉,若我再不这么做,或许也就真没机会了。一个人一生,或只能遇一个极为恰当的机会,所以我又怎能不去牢牢将其把握住。”
“这又怎会是你唯一的机会”
“前辈虽是武当的前辈,但和现在大梁公子比,或也是要差上那么点,哪怕前辈身边还有这许多高手。”
“你为何就这般相信他”许是每个将和凌御风为敌的人都会这么去问那些会给凌御风说话的人。
“因我始终都相信邪,不胜正”
“何为邪又何为正,你能说得清楚吗”
“说不清楚”梁式摇头道,“但我知你现做的,无疑是错的。”
“是对是错,现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那就不用再说了,现做与将成之事,也都只能留待以后定论了。所以武当梁式,斗胆向前辈请教。”
风起,梁式长剑似在空中闪过一道流光般地冲向了叶行。
叶行未动,不过一个劲摇头。
“凌御风,如你所愿,现他已来缠我了,那你又在等什么”
“不知道”凌御风摇头。“或许非是我在等,而是你们烟雨楼主人在等。”
“那你又可知我是在等什么”楚行慎他不仅没否认,反是问道。
凌御风再摇其头。
“不管伯父等的是什么,也都只会以失败告终。”
“但若我一直都想要你所认为的那种失败呢”
“那就真的失败吧,如此,也算还这天下一个该有的公道。”
“公道如何,自有后世来定论,怕只怕届时,贤侄也会陪我们一起。”
“伯父既已打定了主意,那就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