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纪历史学第八十章 猫鼬商会2
“啊,年轻人。”
古老的,仿佛穿越千万年时光而来的声音缓慢地在七叶法师的脑海中响起。夏仲在一瞬间全身僵硬,他几乎能听见血液凝固的声音,那种细微的咔嚓声,胃袋蠕动的声音,但下一刻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法师自己才知道,他的亚麻衬衫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
眼前的商会经理还在喋喋不休,但法师却半闭上眼睛对他毫不理睬。但特拉法托斯和奥托帕拉对此毫无疑义——这才是高等法师对待普通人的方式:因为受各种誓言和协议的约束,他们不能伤害你,他们也不会在乎你,因为你并没有那个价值。
“我以为这样的人已经彻底从贝尔玛的世界中消失了。别怀疑你听到的声音,我受到了我兄弟的召唤……”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但他的确也还在沉睡,可我能感受得到他的脉搏……”
周围的一切似乎越来越远,啰嗦贪婪的商会经理,自作聪明的职员,还有吵闹的人群,浑浊的空气,甚至包括他自己,全都越来越远,视觉,听觉,嗅觉,全都在刹那离他而去。将他独自留在了一片苍茫的,无边无际的天地中。
“你是谁?”夏仲在心里问道。七叶法师并不紧张,他并未感到任何危险的气息,当然,或许有,但他的确没有感觉到有那么一丁点。
但没人回答他。
“那我可以认为你是莫提亚尔吗?”夏仲继续说道:“你说你的兄弟?那块藏在储物袋里的石板?”
那个声音说道:“那的确是我的名字。但巫师,你从何处得知呢?你的同族已不知去向,虽然我并不了解时光的痕迹,但也知道,那个时代永远地逝去了。”
“石板?噢,如今你这样称呼它,哪怕你知道‘莫提亚尔’……”苍老的声音带上些许绝望,“我不该从沉睡中醒来!哪怕那味道熟悉得让我窒息!”
“时间确实已经过去很久。”法师冷静地开口,“我们对你口中的那个时代几乎一无所知——我曾听一些元素描述过那个时代的辉煌与伟大,就连莫提亚尔也是它们告诉我的。”
“元素……?噢,只有它们还记得了,只有它们……时光太过漫长,即便长寿的精灵也已凋零……”那个声音,我们姑且用“它”来代表,它说:“而人类软弱不堪,任何的变化都能让你们恐惧不已,于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你们都坚决地忘掉了它们。”
“它”的声音最后变得感伤。
“年轻的巫师啊,就算对人类而言,我们都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现在到此为止吧。”
甚至还来不及消化“它”的这些话,法师那些似乎被抛弃,被远离的感知又重新回来,耳边传来商会经理喋喋不休的哀叹:“……就算是国王,也得拿出银币付账!魔法女神也没有赦免法师的账单啊!”
夏仲冷淡地,毫无突兀之感地开口,就好像之前他一直不耐烦地听着特拉法托斯唠叨一样:“的确如此,但现在讨论的是有关赔偿的问题。”
“这玩意儿已经很多年没人要了不是么?”法师说道:“我只要求合理范围内的赔偿——你们浪费了我的时间,这就是最不可饶恕的地方。”
商会经理的脸色悲壮得就像几个纪年之前反抗领主****的农夫:“先生,您这是抢劫!”
“我并没说我不付钱——当然,价格需要重新讨论。”
“好的,这块石板价值五个银币——扣除了您的赔偿之后。”特拉法托斯立刻笑眯眯地说。他双眼发亮,笑容满面,就好像之前那个一直哭丧着脸的人不是他似的。
等到法师终于带着宝石和石板回到旅馆时,午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夏仲只觉得浑身酸软,眼皮不停地向下耷拉,骨骼和肌肉都在叫嚣疼痛。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直接倒在了床上,几乎是闭上眼睛的瞬间,法师的识海便陷入了最为纯粹的黑暗中。
然后他成了一抹游魂。
法师看着周围仿佛异国的人群欢笑着走过身边,甚至无知无觉地穿过他的身体,那些奇异的服装,闻所未闻的语言,还有宏伟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建筑——高耸的拱顶,仿佛刺破苍穹的尖塔,通体雪白的外墙上爬满如血的蔷薇。
夜空是透明的靛青,而星子散落其中点缀其上,就好像是贪玩的孩子忘记收起散得到处都是的玻璃珠,又好像是少女拨弄着心爱的珠宝,总之这星空美丽极了。而夜幕之下却不见黑暗,人们通宵饮宴,歌唱和舞蹈,大醉却毫不失态。贵族们吟诵赞美诸神和祖先的诗歌,平民则手脚不停地向火堆中丢入香料——就好像那不是贵重的超过等重黄金的货物,而是森林里一截毫不起眼的木头,浓烈的香气弥漫了空气的每一个缝隙。
“这只是丰收节的庆典。无足轻重,不足挂齿。”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悠长的,满是怀念,“但即使这样,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美酒,佳肴,噢,多让人怀念。”
“我以为你只是一块石板,好吧,”法师在对方的沉默里说道:“纯元素的集合体。”
“巫师,你忘记了这是多么难得!”它大声抗议道:“在我们之前,从没有人能够将元素凝结为实体!从没人!”
“我们?你们有很多么?”法师抓住了它话中的漏洞反问道:“你曾说储物袋中的那块莫提亚尔是你的兄弟,可你也叫莫提亚尔!”
“你们会给不同的土元素取名字吗?那我也只叫莫提亚尔。”它不满地说道:“即使过了多么多年,人类还是执着与一些毫无疑义的问题。”
“好吧,莫提亚尔,”夏仲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对于法师来说这是极其难得的体验,“你们并非是附着在石板上的,而是由无数的元素凝结成为——父神,这真是杰作!”年轻人激动极了,“我可从没听过这样的做法!”
它安静了片刻。“你是说,你没听过?”声音里充满了困扰,“可是这个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就连巫师学徒也能笨手笨脚地做上一个!你是一个巫师啊!我的卡马特尔王啊,瞧瞧这个巫师在说什么!”
“……你不是也说时光留下太多痕迹了么?”法师轻声反问道。
“但知识永不!不论亚当弥多克刻印下多少,只有知识熠熠生辉!但现在,瞧啊,一个巫师告诉我他连弗兰肯特都不知晓!”这次它的声音变成彻底的哀鸣,“还是我实在沉睡了太久的时间,这世界确实已经沧海桑田?”
“沧海桑田?说得真好。”夏仲“唉”了一声,年轻人发出就像老人一般疲惫的,沧桑的叹息,“好啦,就让我说说我所知晓的吧——说实在的,大约这世间也只有你这一位还活着的莫提亚尔。”
七叶法师开始讲述,他从历史所记载最早的地方开始说起,他谈起诸神的战争,那些牺牲和陨落,最后是他们的永久的离开,凡人从那时起走遍了贝尔玛;他谈起大地崩裂,火山爆发,贝尔玛从此分裂,海水咆哮着灌进因大地分裂而形成的宽广海峡,世界永远分裂为三个大陆,而那时也相当久了。
之后是凡人在诸神荣光中的故事,战争,流血,光荣的不再高尚,卑劣的未必低贱。权杖蒙尘,但王冠却无比耀眼。凡人们和巨龙争斗,和矮人争斗,和侏儒争斗,和精灵争斗——他们甚至和自己争斗,血流漂杵,城市消失在火焰中,生命亦然。
“总之,太多东西消失了,建筑,文化,民族,知识在其中算什么呢?也许比生命更珍贵,但生命没有了,知识如何传承?”法师以此结尾道,“总之,现在和你所知的时代全不相同。”
它一直保持着沉默。就在夏仲以为它不会再说什么时,比之前疲惫和绝望更甚十倍的声音想起来:“啊,我们的牺牲全无用处啊……”
接下来,法师感到了最为强烈的睡意,他放松身体,任由思绪漂浮四方,夏仲沉入了真正的,最为深沉的睡眠之中。
直到晚餐结束之后法师才醒来,他饥肠辘辘,但却什么都不想吃。虽然醒了过来,手脚四肢却像漂浮在半空中使不上什么劲儿;脑袋如同一桶浆糊,稍微思考便疼痛不已。
“巫师,我应该向你说一句抱歉。”它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我忘了人类与我们的沟通时间不能太长——你们实在太多脆弱,过于纯粹的力量入侵会让你们的身体因为无法承受而崩溃。”
法师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他能听到沙弥扬人低低的说话声——贝纳德担心打扰他休息而一直守在门外,在确定法师的确只是在睡觉之后;也能听到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虽然声音极轻,但对他来说却清晰得好像就在耳边。
“现在你的感觉会非常敏锐,但这只能持续一会儿,别担心,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它安慰说:“更何况巫师并不需要眼睛和耳朵,精神的感知能为你们描述整个世界……”
法师有气无力地打断它:“谢谢,但我还是更习惯使用我的眼睛和耳朵。”
“……”它再度沉默,然后建议道:“如果你习惯于借助我们的力量,能让你的精神更纯粹,同时也更强大。”
“我发现比起你更习惯于使用法术,噢,巫师,那些必须借助媒介的二流术法没有任何意义,你应该锻炼你的精神,学习和感知世界的直视,这才是力量的根本。”
法师说道:“也许是这样,但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你的话是对的。”他敏锐地感受到对方的愤怒,“莫提亚尔,行行好,你甚至没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名字!”
这让莫提亚尔颇感沮丧。
“来,说说看吧,说说你的兄弟,你的过去,当然,还有你自己。”法师说道:“我不确定是否还能遇到你的兄弟,虽然我认为很难;也不确定还能遇到另一个庆幸的莫提亚尔,就算能遇到,或许也在非常遥远的未来,现在就让我们聊聊天吧,就像我所说的那些你所不知道的‘未来’,我也想知道我从不知晓的‘过去’。”
“嘘……”莫提亚尔轻声说:“难道我不愿意告诉你吗?难道我会向我现在唯一能够交流的人隐瞒什么吗?夏仲·安博,我会将我所知道的那些告诉你,但我也得说,其实我所知并不太多,至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