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唧吧唧”
来自鲸主赠送的大块鲈鱼肉和章鱼须被切成碎块,在烤架上烧烤。散发着扑鼻的焦肉香味。
一个只穿着裤衩,赤裸上半身,皮肤上还满是黝黑伤口的健壮男子,如饿狼般猛吞着堆积在他面前山一般高的食物。
“喂,你”千铃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他。
“唔”那男人只是看了她一眼,好似完全没在乎她那嫌恶的眼神,继续肆无忌惮的大口吞噬着肥肉和美酒。
“这个人就是出云国主之子,风之神,建御名方?”千铃指指那个男人,眼神中满是不屑。
“是他,被困了两百年,也该饿了。”伊邪那美叹口气,扶着袖子站起了身。
她们回到了亡龙阁,还带回来了一个被封印许久的男人。
建御名方,这个粗犷的男人长相虽不算凶恶,但因被困在岩浆沸腾之地两百年,身形早已不像常人一般。从脊背到腹部的肌肉,全都是一种焦炭似的黑块。而手和脚的末端,则因为常年被腐蚀的铁链束缚而留下了无法磨去的深刻印痕。
“说起来,困住你的铁链居然在上千度高温中坚持了两百年没坏啊”千铃低着头,好奇地观察着建御名方那煤块般的脚踝。“真厉害呢”
建御名方却只是埋头吃东西,并不理会她。
“呐,你知道嘛?铁的熔点是1535度,而岩浆的温度是700到1200摄氏度,差一点就能帮你早日逃出来了呢”千铃笑笑。
建御名方突然停下了嘴,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瞪着千铃。虽然千铃觉得自己并没有恶意,但是建御名方却不这么想。
“你在嘲笑我么?连这种岩浆都能腐蚀的链子,我却被困了两百年?”建御名方仇视着千铃,紧咬的上下颚在咔吱作响。
千铃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看着利亚姆和伊邪那美,用楚楚可人的眼神看着她们,似乎在祈求着她们的帮助。
“建御名方。”伊邪那美瞪了眼他,她试图帮千铃摆脱尴尬地局面。“你觉得自己的吃相文雅么?”
“嗯?”建御名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伊邪那美。
“你不在乎你的表现,我们也不在乎。请注意你的言行,建御名方。这里不是你的出云国。”伊邪那美的声音虽然和平时一样冷淡,但这句话的语气中却夹杂着一种无形的威慑。建御名方的眉头上竖,怒气眼看就要冲出喉口,却又硬生生的被他咽了下去。
他板着青色的方脸,低下去继续埋头狂吃。
“鲸主的客人。”伊邪那美站起身,走到了千铃身后。
“嗯。”千铃明白伊邪那美的意思,便站起身来,随她一同下了九层。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八层的画卷阁。
这里的走廊上挂满了来自人间的珍奇画作,每一幅都是百年绝有的杰作。
千铃垂着脑袋,她还在想刚刚建御名方的话。
伊邪那美忽然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你觉得,他是对的?他该生气么?”
千铃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总觉得,好像是我说错了话。”
“是么?”伊邪那美叹口气,抬起头看着墙上被镶在木框里的一幅画。
“嗯?”千铃也好奇地抬头看去。
用厚实橡木所造的方形木框被钉在木墙上,其中挂着一幅并非纸质的山水人物画。但却并非只用墨色的传统国画,其上用了数种差异并不大的颜料。人、马、树、河,一眼可辨。
千铃踮起脚尖,好奇地想要触摸。却又突然想到这样做并不礼貌,便又回头看向伊邪那美。
伊邪那美知道千铃想要碰那幅画,便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谢谢。”千铃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到了那画的一角。
忽地,她手背上的细毛微微一颤。
“这不是纸质的,这是画在绢上的!这是绢本设色!厉害!”千铃放下脚尖,望着那幅画,惊讶地赞叹。
“这个是某人死的时候带过来的,在他转世投胎之后朕便将其保管在了这里。”伊邪那美手指点了点那绢画的正中。“你看这个人。”
“嗯?”千铃顺着伊邪那美的指尖看去。在那绢画的正中,有着一个格外显眼的男人。
他被一群随从簇拥着站在河岸边。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江中的一名女子。而那名女子,乘着六龙牵引的马车,向远方渐行渐远。但她的眼中却满是不舍和留恋。
似乎,这两人不愿彼此分离。
“这个男人朕曾见过他。”
“他是?”
“听说是中原那边的陈王,不过并不善于战争和朝政,倒是颇有一番诗人之情。在他待在冥界的日子里,黄泉国都曾因他欢快过。”
“诗人?陈王?我想我知道了。”千铃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顿了下,接着说。“这说的应该是曹操三子,子键、曹植。”
“他是说过自己叫子键,不过我们都喜欢喊他小诗人。”伊邪那美接着说。
“曹植呀在我那个时代,他可是和李白、苏轼齐名的大诗人呢。嘛虽然没他们有名气就是了。”
“听你这么说,那小诗人还挺厉害的。”
“是的呢。”千铃笑笑。
伊邪那美的睫毛弯了弯:“不过那小诗人的人生倒是蛮凄惨的。生于战乱时代,兄弟争权夺利,终生不得安宁。虽然向往恬静自然,但是他却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历经人世风雨,最终病逝。”
“这幅画”千铃轻轻地拂过绢画的正中,那波澜起伏的河水,那围着二人起舞的诸神、簇拥的诸人,无不彰显着他们二者身份的差距。
“洛神赋图,历年历代都在临摹。我也曾在博物馆见过宋代的四份摹本,但却从未见过真迹。想不到,原来早已被顾恺之带到了冥界。”
“画作的主人?他绘画的技术确实不错,在有限的时间内,我让他帮忙绘制了黄泉国的风景,画的非常不错。”伊邪那美说着,头抬了起来,仰望着八层的顶端。
千铃也一同抬头仰望。
那空旷的圆形穹顶之中,有着她之前从未发现的美丽。无数的星白色亮光在其中闪烁,婉若星辰,却又要比星辰还耀眼。
“你看。”伊邪那美抬起手来,在空中一挥。一道神力便在穹顶下划过,像流星划破夜空,照亮了整片阁楼。
那璀璨的闪光,原来是绘制在穹绢上的无数妖怪,它们姿态迥异,性情不同,却又都有着相似的笑容,都和睦的居住在桃花的海洋之中。
就像千铃所看到的,千鬼町并非可怕的地狱,而是妖怪们的家园。
“千鬼町,真美啊。”千铃忽地,向往起了住在千鬼町的舒服日子。
伊邪那美手一收,那绽放的神力便戛然而止。穹顶再次恢复原本的黑暗。
“他画的着实不错。不过我们来这,可不只是为了欣赏画作。”伊邪那美再度看向那副绢本设色。“这个故事,你知道么?”
“传说曹植与洛水之神相遇,相爱,为其献上自己的玉佩。但却因为自己只是凡人,人神殊途,最终不得不放弃的悲伤故事。朕曾经有幸读过一些关于曹植的故事。”
“那鲸主的客人觉得,人和神的相爱,是对,是错?”
“我不知道。”千铃垂下脑袋,摇了摇头。
“小诗人总归还是和他想爱的人,分开了。那个时候,朕还不清楚他爱的是什么,直到后来这幅画来到了这里才明白。”伊邪那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千铃的脑袋,“你让朕想到了朕的孩子们,他们和朕何尝不是神鬼殊途呢?朕多么渴望再见到他们,但是却被困于此。”
“神死后会和凡人一样么?”
“嗯,不过神不会失去记忆再轮回重生罢了。我们拥有的这份力量会制约我们,让我们永远被困在冥界,除非有足够强大的外界力量干扰,不然我们恐怕永远都出不去。不过即使我们出去了,也会像妖鬼一样异于还活着的同胞,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异类,然后想方设法铲除我们。”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死了。”伊邪那美淡淡地说,但她的话却让千铃的脊背一阵恶寒。
“我还活着么?”千铃突然莫名的蹦出这么一句。
“你还活着,鲸主的客人。”伊邪那美接着说。“只要不踏上奈何桥,不喝下孟婆汤,不入那黄泉水,便安然无恙。”
“可是活着又能怎样呢?”千铃蹲下身子,疲惫地卷成了一团。“土地神大人为了我而死,她让我活下去。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就这样让自己毫无目的的活下去,真的好难啊。”
“你会知道自己为何而活的,孩子。”伊邪那美拍拍千铃的肩膀,转过身去。“建御名方和你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无须因为这些而担心。对和错,就像这幅画一样。那小诗人到转世也不清楚,自己当初到底该放弃洛神,还是摒弃世俗去追寻她。可是朕希望你能明白,你该走的路。”
“我”蹲在地上的千铃微微的抬起了脑袋。“我该走的路么?”
她再次低沉起来,情绪忆及千百年之前的自我。她试图想起,但却无法回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走。
“前路漫漫,我该如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