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河囊中羞涩。
这次江湖之行,没有意气风发,没有豪情万丈,只有羞涩。
他的盘缠是师父给的。
不过师父同样囊中羞涩,作徒弟的更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至于武功有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苏小河自己也不知道。
师父教他武功,纯粹出于好玩。
师父很好玩,也很好玩。
很好玩,是很喜欢玩。
也很好玩,是很喜欢拿他玩。
师父喜欢玩,而疏于教他武功。
师父喜欢拿他玩,教他武功之前,先练胆量,将他带进深山老林,爱玩的师父想必想到了好玩的事,竟然把他丢了。五六岁的苏小河,当时在深山老林,与猛兽昆虫为伴,险些被饿死了。
师父总算想起了他,良心发现,给他做了一顿饭。
师父做的饭有“毒”。
不是盐多了,就是忘放了,或者酱油当成了醋,红红的辣椒鲜艳,师父就给他准备了一盘炒辣椒。
苏小河中了师父的“毒”。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吃师父做的饭。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因此,苏小河和师父有钱时就在酒楼吃饭,没钱时就是他下厨。
他的厨艺久经考验,师父也赞不绝口。
苏小河一度以为,师父收他为徒,就是为了找一个厨子,解决口腹之欲。
而且,他出山之前,也一直也这么以为。
至于师父的武功他学了几成,他心里也没数。
反正师父总赢他。
七岁的时候,他就被师父打败了。
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
出山时,他在师父手下走了三招。由此判断,他如今学到了师父几成的功力,一头雾水。
他没见过师父和别人交手,不知道师父的武功在江湖上排名如何。
他也没有和别人真正的交过手,小寒山下都是一群普通人。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习武之人,怎么能够凭借武力欺压普通人,所以至小和山下的孩童打斗,他唯一做的事就是挨揍。
至于身怀武功的人,除了师父,算上他本人,出山之前他没有见过第三个。
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如何。
而且此次出山,不如说是被赶下山。
他成年以后,师父一直埋怨他长大了,不好玩了。
师父觉得他不好玩了,没趣了,就一脚把他踢开了。
与师父离别时,他好不容易挤掉两滴泪,转身就喜滋滋的跑下了山。
童年时光凄惨无比,遭受师父万般蹂躏。如今他翅膀硬了,终于可以自由翱翔,怎么能不兴奋万分。
师父的魔掌他终于逃出来了。
至于师父给他的银两,师父踌躇了半晌,从一堆银子里捡了两块最小的给他。
但是苏小河不在乎。
只要下山了,他在不用挨揍了。
因此,身着寒酸,囊中羞涩的苏小河从小寒山一路走来,师父给他的盘缠早就花完了,不得不一路做工,挣些银子继续赶路。
洛寄予夫人的意思他心中了然。
但他没有戳破,没有争辩。
因为他不必如此。
而洛寄予何时归来,也许三五天,也许十天半月。
苏小河盘缠不多,决定暂时将就一下,还是不要居住在客栈里了。
这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开始细碎,逐渐密集,打湿了衣衫。
路上行人匆匆避雨,苏小河也在急着避雨,但也不知道去哪里避雨。
茶馆里,总要点上一壶茶,苏小河可不愿浪费盘缠。
至于酒楼,估计他身上的盘缠也就值一顿饭钱。
他无处躲雨。
他只能沿着青石板的路一路小跑,四处张望,寻一处避雨之地。
他要避雨,可有人却在淋雨。
一个鹤立鸡群一般的人。
那人一身白衫,扬起头,负手而立,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衫。
不止他的衣衫,他扬起头,面相着天,免不了满脸雨水。
他之所以令苏小河对他有种鹤立鸡群之感,不仅仅是因为他昂首淋雨,而是他带着伞。
他带着伞,却不用伞。
一个人淋雨,比如苏小河,暂时无处可去,不得不淋雨,其实他本不想淋雨。
而这个人淋雨,其实大可不必淋雨,但他选择淋雨。
也许是一个失意人,心灰意冷,淋雨不过是他的一种发泄方式,通过淋雨,尽情释放着心中的失意。
但他不是一个这样的人。苏小河能感觉到,此人身上并没有那种颓废之感,而是傲然。
他就站在雨中,形单影只,却似傲然屹立。
他只是一个人,却如一座山一般,经过他周围的人,都忍不住避开,沿着街角从他身边跑过。
他抬头看天,天空灰蒙蒙的,除了从天而降的细密的雨,什么也瞧不见。
苏小河即将从他身边经过,眼光也忍不住转移到他的身上,很想看清楚他的脸。
这令他悚然一惊。
苏小河本是一个生性淡泊的人,从无太大的好奇之心。
师父并没有告诉他好奇心害死人的道理,这是他天性如此。
可即将从这人身旁经过时,他心中突然就产生了很强的好奇心,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在雨中傲然屹立的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苏小河惊的不是对此人的好奇心,而是他竟然会想知道这人有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如果是个姿态曼妙的少女,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
这可是一个男子。
苏小河越发觉得跟随师父久了,自己也不靠谱了。
但他从这人身旁经过时,还是忍不住扫了这人一眼。
就在此时,抬头看天,傲然而立这人,他依然抬头看天,眼睛却往苏小河这里瞥了一眼。
那双眼很冷。
这是怎样一种冷。
苏小河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扫向这人时,这人刚好瞥了他一眼。
很冷的一眼。
那眼里空无一物,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纯净普通孩童纯真的眼眸。
空无一物里却有些一种冷。
生人勿近的冷。
陌生人近不得。
活人也近不得。
怪不得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远远的绕开他。
苏小河是唯一一个没有绕开他,擦肩而过的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瞥了苏小河一眼。
除了冷,也令苏小河还觉得诡异。
这人一动未动,目光瞥向他时,头部没有扭转半分,只有眼睛向一旁转动,借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不过,苏小河扫向他的目光并没有躲开,而是两道目光相交。
这只是刹那之间的事,两人目光一触,苏小河就已经从他身边小跑过了去。
苏小河跑开一段距离,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人。
那人依然一动未动,抬头看天。
抬头看天的人继续抬头看天,苏小河收回目光,继续寻避雨之地。
避雨的地方很破财,从前大概是一处宅院,不知什么原因荒废了,四处荒草丛生,残垣断壁,屋顶也漏了光,有雨从中落下,但好歹还能遮蔽一下。
苏小河觉得避雨之后,今晚再次将就一下也无不可。
师父不会照顾人,从小他就过的很随意,对于何处容身,并不会介意。
他刚到此地不久,雨中又来了三个人。
一个衣着华丽,长相富态的中年人。
一个高瘦的汉子。
一个矮小的圆脸胖子。
似乎衣着华丽的人总是长相比较富态,一般衣着华丽的人都是富贵的人,富贵的人养尊处优,长此以往,长相也就变得富态。
高个人似乎总是瘦的,有种风一吹就倒的错觉。但这个高瘦的人脚步稳健,下盘极稳,一看就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
矮小的似乎总是胖子,大概是身高受限,体重上便增加了。
这个圆脸胖子同样也是一个身怀武功的人,肥胖的身影很是敏捷,跑的急了,脚下一滑,普通人只怕会摔上一跤,他却稳住了身体,继续向这里跑来。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人将华丽富态的中年人夹在中间,各自提着他的一只手臂,携着他快速向苏小河避雨处靠近。
这是三个同样无处避雨的人。
三人早已衣衫尽湿。
即将进来时,三人忽然顿住了身影,向苏小河这里望了一眼。
华丽富态的中年人对身边两人道:“有人。”
高瘦子和圆脸胖子当然不至于看不到避雨的苏小河。
华丽富态的中年人只是在询问。
“无事。”高瘦子略一迟疑,开口道。
高瘦子审视了苏小河一眼,排除了他的威胁。
“走。”圆脸胖子当先一步踏进来,后面两人也跟了进来。
不过,苏小河独自一人在一个角落里,华丽富态的中年人和高瘦子站在令一个角落,圆脸胖子处在中间,将三人隔开。
高瘦子和圆脸胖子是为了保护华丽富态中年人。
这华丽富态的中年人脚步虚浮,应该不会武功。
这三人必定遭遇了什么危机。
为了消除三人的紧张,苏小河又望角落里挪了挪,离三人更远些。
高瘦子给他一个算你识趣的眼神,苏小河懒得理他。
可这时又来了一个人。
那人此时还没进来,但就在雨中,朝着这里漫步而行。
他明明在朝着这里而来,想必就是避雨,但偏偏不急不慢,甚至兴致盎然的在雨中散步。
苏小河远远看到了这人的样子。
那是一张俊逸的脸,棱角分明,眉目如电。
他没有见过这人的脸,却见过他的衣衫,还有他的那种很冷的眼光。
这正是那个抬头看天的人。
抬头看天的人终于不再看天,走路之时他自然要看路。
抬头看天的人还没有到来,旁边的三个人就开始低语了几声。
华丽富态的中年人语气里带着颤音,问道:“是不是他?是不是!”
高瘦子冷哼道:“是又如何,我们兄弟自然会保护胡老爷安然无恙。”
话虽这么说,他却死盯着那个一步步走来的人。
而圆脸胖子没有言语,却反而小心留意着苏小河这里。
苏小河觉察到圆脸胖子的戒备之意,但他已经无处可避,身边已经是摇摇欲坠的墙面,他总不能走出去淋雨。
再看那个正在走来的,走的闲庭信步的抬头老天的人,苏小河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赞。
抬头看天的人每一步走的悠闲无比,但悠闲中却自有一种气度。
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度。
这绝不是一个寻常人。
仿佛过了很久,抬头看天的人终于走了进来。
他一脚踏进来,就站在了高瘦子和圆脸胖子中间。
高瘦子和圆脸胖子没有动,任由他站在两人中间,或者故意让他站在两人中间。
此时,两人正好对抬头看天那人形成了夹击之势。
苏小河有种流年不利之感。
他只想避雨而已,等下希望不要被波及。
此时的情形,哪怕无人言语,这里的气氛也渐渐转冷,冷过了外面的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