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警赶来时,大树已经化为一堆灰烬,凝固的熔岩在地上堆积着,形状扭曲丑陋,就像恶魔的呕吐物,黑乎乎的一大滩,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
得到消息,带队过来的安德里也扑了个空,酒店后院只剩一堆烂摊子,罪魁祸首已经逍遥法外。
他问了这伙人的房间号码,进去转了一圈,结果什么线索都没留下,于是查看了酒店的监控,确认昨晚住进来的人里,其中一个是于芳,另外几个,跟拉尔夫描述的长相也非常一致。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收获,这些人如何离开的,去了哪,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一无所知。
安德里皱了皱眉头,重新回到后院,看着散落在远处,没有被熔岩波及到的橡果,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这时,酒店经理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递了一张信封。“先生,请问您是这些探员的上司么,有位女士临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安德里接过来,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一看,差点背过气去。
「谜题:什么被烧了?」
「一、二、三。」
「时间到。」
「谜底:从今以后,你们要珍惜每一颗子弹,一旦用光,见到吸血鬼请躲着走。」
「食主在上,万物肉用。」
刷啦,刷啦。
安德里把信撕成碎片,扬在空中,额角青筋突起。
这时,电话响了,他迅速接了起来。
“安德里先生,大事不妙,工厂的仓库被洗劫了,我们存的橡木子弹,还有树枝......全都没了......”
电话里,布施曼声音哆嗦着说。
“唬......”安德的喉咙发出仿佛犬类的低吼,然后猛地转成狂吠:“花高价!从其他国家的组织买过来!!现在就买!!!现在!!!!”
放下电话,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咬牙切齿道:“如果让我逮到你,我一定会把你切成一千万片!一片都不会少!我发誓!!”
这一幕景象,通过空气在进行传播,10米,20米,30米,直到200米左右,传到街道斜对面那座建筑的窗户上,然后透过玻璃,落在两片有弧度的镜片上,镜片后边是两只塑料筒,塑料筒的尾部还是两个镜。
是的,这是一个望远镜。
躲在望远镜后面的是两只眼睛,然而并不属于一个人,左边那个眼睛是北北的,右边那个眼睛是阿欢的,在他俩头顶,还有探着脑袋往外看的金子。
清晰地看到街道斜对面的酒店后院,尊敬的安德里先生在那抓狂,三人互相对视一眼。
“哈哈哈哈!!!”
他们捶胸顿足,前仰后合。金子擦着眼泪说:“可惜了,真该让兀鹫和渡鸦看看这一幕。”
“阿嚏!”
AOA的实验室,兀鹫躲在衣橱里,渡鸦躲在床底下,一齐打了个喷嚏。
酒店这边,时间又过上一会,巫玛推开门,回到房间。
这家酒店,房间格局跟上一家差不多,连价位都是一样的,隔着一条街,互为竞争对手。
他们祸害了对面那家的院子,然后又照顾了这家的生意,从慕尼黑的总体GDP来看,这是没有损失的,用莫征的话来讲,这叫混沌的公平。
巫玛拎了两打饮料回来,一打是啤酒,一打是鲜血,后者是洗劫布施曼工业的仓库时,顺便在他们的实验室里顺的,她把啤酒和血液一起放入冰箱,自己起了一瓶啤酒喝,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搓了搓手,开始吃鸡。
优哉游哉,仿佛今天干出惊天动地的事的,压根不是她。
她想干,就干,后果与她无关,说一千道一万,烧了祖树,这事只是提前为于芳铺路,否则她一醒过来,头上就有个天敌,未免太过不痛快。
只是,浇花带了草,这件事对所有血族来说都是福音。
从今天开始,全世界的吸血鬼少了个天敌,当然,狼人仍然是他们的心腹之患,但这属于妖怪之间的内斗,并不关人类什么事。与吸血鬼的对决,可以说失去白橡祖树,人类已经出局。诚然,普通白橡木也并非不可以,但那效果就太微弱了,至少要削成木舂,然后整根刺进去,刺穿心脏,方能杀死敌人,而在这之前,作为一只吸血鬼,有一万种方法撕了你。
对此,肉用天其实很头疼,他们承诺莫征可以以他们的名义在欧洲进行活动,但万万没想到,这位合作伙伴的家人让他们背了这么大的锅,聪明的人一定会想到,这件事还只是刚刚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影响力会在欧洲大地上逐渐发酵。
其实这都已经开始了,首先是远在翡冷翠的恶魔博物馆,实习生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参观这里的收藏,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大家浑没有察觉,但一位善于感知的学生猛地一哆嗦,然后将目光看向那口棺材。
他觉得,刚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飘了出来。
那是一缕神识——连沉睡已久的她都感到了这世间的变化,然后远渡重洋,前来寻找她的继承者。
她先是找到了那个在实验室里折磨自己、并且脑袋上插根管子的男人,然后摇了摇头,不,自己的后裔不该是这样的。
接着,她又循着气息来到一家酒店,然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行尸走肉。
老实说,这个也不算满意,看她那半死不活的可怜样,精神太脆弱了,但是与上一个相比,至少脑子是正常的,再说她也没得选。
孩子,你经历了什么?
她轻轻附在那具身体上,读取了她的记忆。
嗨,原来是为这种事。
孩子,你太年轻了,你的心过于欠缺打磨,所以看到了一块影子,便以为那是世间所有的黑暗,我来让你看看,真正的黑暗是什么样的。
咂哇——咂哇——咂哇咂哇——咂哇咂哇——
于芳脑子里响起了低语声,她原本失神的双眼,突然间瞪大起来,大段大段的画面如开闸泄洪般灌进她的大脑,导致她呼一下挺直了身子,胸膛向上弓起来,四肢开始抽搐,宛如中了邪。
北北以为她这是血瘾发作,跑到冰箱那里去取血,结果巫玛摆了摆手说:“让她挺着。”
“哦。”北北跑了回来,蹲在床边,盯着她的动静。
床上的于芳双目圆睁,眼眶四周青筋暴突。
在脑海中,她看到了那些久远又真实的场景。
血族的先祖——该隐与莉莉丝在每一个城市散播恐怖与邪恶,血族的统治之下,人类成为奴隶,浩劫遍布大地,人们张口的时间里,惨叫与哭喊多过说话和进餐,人们排泄液体时,流血与洒泪多过排尿和出汗,这是暗无天日的光景,连初生的婴儿都得优先献给夜妖大人,由她挑选其中的美味者,剩下的才能还给母亲。
于芳看到人们在街头哭喊,狂奔,丧命,每个家庭都支离破碎,妻子失去丈夫,母亲失去孩子,悲剧在四方大地同时上演,任谁都要提防背后恶魔的狞笑。
转眼,时间过了几个世纪,某一天,教廷终于开始有所动作,圣济会的前身——宗教裁判所的大门开了,大主教走了出来,带领猎魔部队,对血族进行了大肆捕杀。
于是,情况又调转了,同样的悲剧,开始上演在血族中间,每一个关进牢笼,押赴刑场的吸血鬼,都要经受路边百姓的唾沫、臭鸡蛋、粪便乃至石头的洗礼,身上插着木舂的他们,往往人还没到刑场,便已鲜血淋漓。
在恶劣的局势下,血族的各个势力不得不结成同盟,于是便产生了密党(Camarilla)和魔党(The Sabbat),一个遵循避世戒条,一个仍旧以血腥统治领地。于是同盟非但没有起到抵抗外在威胁的作用,反而产生了内斗。
密党和魔党互相倾轧着,其惨烈程度更胜于宗教裁判所的捕杀,这形成了一个残酷血腥的闭环:猎魔人捕杀吸血鬼,吸血鬼捕食人类,人类拿起屠刀反抗,重重危机中,吸血鬼又互相厮杀。
黑暗,混沌,绝望,哪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哪有一个安好的人?
到了最后,鲜血铺满整个画面,染成了一块红布,上面是冤魂的哀嚎,还有厉鬼的恸哭。
“孩子,看到了么?”
“人类也好,血族也好,这世上所有的活物都是一样的,他们仅仅为了利益,就可以干出最肮脏下流的事,所以,当他们以生存为目的,道义就彻底成了路边的垃圾。”
“你所寻求的光明并不存在,因为你错误的认识了这个世界,你以为自己是好的,所以一切就都该是好的,然而究竟有什么是好的呢?”
“高贵者太愚蠢,卑贱者不聪明,所有人都揣着善良行恶事,任何生物如果露出本来面目,都长着一副血淋淋的獠牙,这就是伪善背后的真相。”
“上帝为何青睐奉献羔羊的亚伯,却冷落供奉谷物的该隐?他们一个种地,一个牧羊,本是不分贵贱的,不是么?可惜啊,人们读了几千年的经,或不懂其中深意,一意信奉,或摇头以为有失公允,不再信仰。可是你知道通过这件事,上帝在说什么?”
“他说:这个世界对人们既不友善也不恶毒,它只是随心所欲而已。”
“他还说:你要学会适应我的随心所欲。”
“所以孩子,人真正的原罪是对世界怀着太多想法,要么抱有希望,要么狠狠唾弃,可上帝只是要你去适应,因为对于世界来说,人们要么就适应它,要么就离开它。”
“适应和离开,孩子,你选哪个?”
于芳缓缓转过头。
窗外,夕阳陨没,圆盘状的阳光退出天空,稀疏的星光取而代之。
一样是光,就好像白天的一整团光明被石磨碾过,支离破碎之后,重新挂了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于芳问。
“我叫艾利雅,该隐的女儿。”
“你凭什么教导我?”
“凭什么......”艾利雅一时语塞。
“我知道有一个人,他不适应,也不离开,他选择,自己来随心所欲。”
“孩子,恕我直言,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
“你睡太久了,有很多事不知道,所以不要再拿老一套教育人。我说有,就有,因为我看到了。现在,轮到你了,要么适应,要么滚,你选哪个?”
“好吧。”艾利雅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脾气真是暴躁,不过我可以先听听你的选择,然后再做决断么?”
于芳坐了起来,双脚着地,下床,走到冰箱那里,取一瓶血,开盖,畅饮。
“我选择,他的选择。”她擦了把嘴说。
“孩子,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但是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选择,你的选择。”
说完,她的形象化开,溶解,渗入于芳的每个毛孔,像咖啡底部冒着气泡的方糖,最终消失无踪,似乎从未存在过,却使所有一切甜了起来。
“你当以我的名说任何话,以我的名行任何事,以我的名去任何地方,那是古老而尊贵的名字,你当让人们再次听到它......”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弱,直至彻底消散。
咕嘟咕嘟咕嘟,鲜血入喉,杯现红底。
远方的翡冷翠,博物馆里的尸体开始干瘪,腐烂,最终化为白骨。
喝完一瓶,她又取一瓶,掀开盖子,遥遥一举,向一屋子人示意。
“下午好,初次见面,我叫艾利雅。”
她笑的很甜美。
因为冰寒入骨的冬眠结束了。
毒蛇,向新世界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