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蒙,纵使秦北望极目远眺也看不见朝阳的影子,视野之中只有安静旷阔的东海海面,神秘而又慑人。
大梁以东方为尊,称朝阳为“万物之始”,故皇帝龙袍皆绣有龙出东海追逐朝阳的图案,并规定非皇家不可擅用,违者斩立决。因此在大梁,一切重要的仪式典礼必定要与太阳初升同步举行才合乎礼法,尤其是在天子亲自出席的情况下,就更不能误了时辰。所以此时虽不过黎明时分,天津港码头上早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种布置摆设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经到了洒扫净道的收尾阶段,只等入水仪式开场。
忙碌的人群之中,只有秦北望一个人无所事事,站在码头边缘静静的看着海面,但却不是看向东方,而是北方的天空。
草原狼族世代游牧而居,有时甚至会逐水草而迁徙千里,又不擅长使用中原的司南磁针,所以狼族之中无论老幼,都习惯在夜间眺望北极星。草原儿女,见北辰知方位,便可心安。
徐九沿着码头快步小跑到秦北望身后,低声道:“秦公子,老爷叫你过去呢。”
秦北望回过神,一边跟着这位大管事往回走一边问道:“这就要开始了?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不是的。”徐九恭敬回答道,“老爷说还有些事不太放心,似乎这次出海临时出了些变故,要再嘱咐公子几句。”
自从秦北望住进苏家之后,身份地位似乎也水涨船高,至少目前苏家的下人们都对这位出身贫寒的少年毕恭毕敬。但秦北望心里清楚,他们敬的可不是自己,而是老将军的威严罢了。
码头之外有临时搭建的宽敞帐篷,其中各类用品摆设一应俱全,怎么舒适豪华怎么来,说白了就是给达官显贵们一个舒适的歇息场所。秦北望现在要去的自然就是属于苏老将军的帐篷,距离正中间的那顶最尊贵的黄龙帐相隔不过二十步之遥。天子近臣,莫过于此。
可还没等两人走出码头,就被一人给拦了下来。
“秦小兄弟,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清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秦北望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这是哪一尊神仙,赶紧深吸一口气,尽量微笑作揖道:“托梁公子的福,一切都好。”
梁景今日换上了一套淡蓝色窄袖袍,手中依旧握着那把玄铁折扇,看上去倒是少了一丝阴柔多了几分英武。但不知为何,秦北望就是对这位卖相极佳的公子哥没有半点好感,只是少年依旧遵从苏老将军的嘱托,争取把表面功夫做到滴水不漏。
梁景似乎是将曾经大打出手的经历给忘得一干二净,言笑晏晏道:“听说秦小兄弟得了苏老将军的赏识,将要参于本次出海访仙,若能归来定会步步高升,那我就预祝你一帆风顺了。”
秦北望一边应付道“不敢不敢,哪里哪里”,一边暗自想着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在他看来,这位梁景公子就像是一条藏匿于草中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出毒牙,实在是不得不防。
话不投机半句多,况且两人身份底蕴实在相差太多,所以只是客套了几句便各自道别。走出数十步,秦北望回首望去,看见那位公子哥依旧站在原地,但却是背对自己面向东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徐九走在秦北望身旁,此时突然说道:“公子,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北望有些诧异,这位徐大管事自小便在苏家做事,为人稳重精明,深得老将军信任。平日里徐大管事也很少与秦北望交流,更是从未用过这种口气,于是这一句话就勾起了秦北望的好奇心,连忙说道:“徐叔尽管讲出来便是。”
“说句不中听的话,公子您啊,还是少跟那位梁公子打交道。”徐九脚步不停,低声说道,“您的心思,小的只凭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所以才说这些。公子您将来必定也是要有一番作为的人物,但比起那一位还是远远不够的,切不可想着硬要和人家掰腕子。退一万步说,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爷的心血可就白费了啊。”
秦北望能够听出徐九这番话中的真心实意,而且比这还要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太多太多,所以也并不在乎这位大管事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越发有些好奇这个梁景到底是何身份。可是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地追问,徐大管事也不再透露一丝线索,这让秦北望很是有些抓心挠肝。
拐弯抹角来到帐篷内,秦北望看见苏老将军正面带愁容,于是便上前问道:“老将军为何愁眉不展?”
“徐九跟你说了吧,这趟出海有些变故。”苏震缓缓说道。
秦北望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变故难道已经大到让苏老将军也要头疼的地步了?
苏震看了一眼秦北望,沉声道:“这变故说大不大,但说小也绝对不小。原本这趟出海,只从苏、孟、陈三家中各自派人跟随船队执行监管一职,但圣上离京前临时起意,将几位皇亲国戚家的子弟也带了过来,说是要让他们随船出海磨砺心智,如今就在黄龙帐中等候仪式开幕。”
秦北望挠挠头,疑惑道:“这......没什么不妥的吧?”
苏震一拍秦北望的肩头说道:“傻小子啊,别人是没什么不妥,但老夫担心你啊!你毕竟出身贫寒,哪里知道如何与那些一出生就懂得虚与委蛇的官家子弟打交道?孟羡陈康那两个老家伙的几个儿子还好说,但那些皇家出来的可没有一个善茬,万一他们针对于你,你又如何应付的过来?”
一向面热心冷的秦北望听了老将军这一番话,没来由的有些感动——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自家长辈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了,他哪里听不出老将军这话里话外全都是对他的关心?当下便拍了拍胸口说道:“老将军且放心,我秦北望别的不敢说,吃亏的功夫可是一流。再说了,他们有阴谋诡计,就不许我狐假虎威?有老将军这块金字牌匾在背后,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苏震依旧满脸担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将军也只得事无巨细的反复与秦北望嘱咐各项事宜,直到帐外来人通知仪式开幕,这才勉强放心。
天津港内此时已是人声鼎沸,各路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都已齐聚,等候仪式开幕。到了这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天子亲临的消息,这也使得仪式的气氛更加热闹了起来。如今的大梁国上下,有谁不敬畏当朝天子李晟的文治武功?不说御驾亲征草原的英武事迹,单说北胜元年以来大梁国境内的河清海晏民生兴旺,乃是大梁“百年未有之国力鼎盛”,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对当朝天子心悦诚服。
朝阳初升,天子驾到,祭拜先祖后船坞开闸,六艘龙舟宝船便正式入水,之后便是万民同庆的场景。仪式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多说,反正秦北望也看不懂那些繁文缛节,他倒是比较在意祭坛上的李家天子,和那些所谓的皇家子弟。
早在今天之前,胶东郡太守孟羡和辽东郡太守陈康就已经派人到苏家府上拜见过了,这几位年轻人也与秦北望有了一面之缘,倒是谈不上什么观感好坏。但那些皇家子弟秦北望可是一个都没见过,自然要趁这个机会辨认清楚。
但当他看清祭坛之上那个站在当朝天子身侧最近处的年轻人时,瞬间便呆住了,秦北望的一切疑惑似乎都在那身淡黄色衮冕礼服上得到了解释。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开始对接下来的远航充满了担忧。
而在祭坛之上,那对柔美却阴冷的桃花眸子,也在同一时刻找上了人群之中的秦北望,两人对视一眼,明明无言,但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冷意。
梁景,梁景,大梁皇子——李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