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盛独峰被李寿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瞬间酒醒了一半,“嫂……嫂夫人也在?”
“原本是不在的,”李寿一边不住的往楼上张望,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只不过前段时间……那个商路上出了点事,夫人她担忧我的安危,才特意带了些家丁来接应我。本来我让她不要乱跑,这甘州毕竟是回鹘人的地盘,可她却死活不听,尽给我添麻烦!不过,现在看来也算巧了,要不是带着她,咱们今天这酒可就喝的没意思了!”
“李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嫂夫人和李兄伉俪情深,她这是关心李兄啊,”盛独峰不疑有他,顺势就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过既然嫂夫人要下来,小弟还是先回避一下吧。毕竟古人有言,见他人之妻当……”
“哎!”李寿大手一挥,不耐烦的说道,“什么古人来人的,哪有那么多臭规矩?男人喝酒喝的无聊,叫女人下堂来唱段曲子怎么了?难不成被你看上一眼,我女人就能跟你跑了?你也忒瞧的起自己了!坐坐坐!”
“噗!”一旁的陈倩被李寿这番糙话给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盛独峰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只能顺着李寿的意思又重新坐了回去。又过了一小会儿,一阵缓而轻的脚步声才从楼上慢慢传了下来。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男装的美妇人正扶着楼梯把手、小心翼翼的往楼下磨蹭着。她走的是那样的谨慎,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浮桥上、似乎是害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跌入汹涌的浪花之中。纵使身着男装,也难掩她眉眼中的雍容华贵。但在这份华贵中,却隐隐约约带着一丝憔悴。
“李兄,嫂夫人她好像有点不舒服啊?要不……要不还是请嫂夫人回去休息吧?”盛独峰一眼就看出了这妇人的身体状态极差,忍不住担忧的建议到。
“没事,”李寿摇了摇头,示意盛独峰不用管。随即皱眉望着还在楼梯上磨蹭的妇人,用盛独峰听不懂的话问道,“党项语还没恢复好?”
“党项语是……”那妇人脚下顿了顿,有些委屈的回道,“党项语妾身现在浑身都运不上气来,只怕等会……等会没有力气唱完整,怠慢了客人。”
“党项语哼!谁让你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就自作主张的跑来、瞎折腾自己的?”李寿冷哼一声,“党项语说起来,野利也生过孩子,她怎么就没你这么娇气?”
听到“野利”这个名字从李寿嘴中吐出,妇人脸上的委屈之色更浓了。但她却不敢说什么,只能强打起精神,咬着牙大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李兄,你刚刚和嫂夫人说了什么啊?”盛独峰见这妇人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顿时讶然不已。
“一些家常话罢了,”李寿摆了摆手,重新换上了豪迈不羁的笑容,“余兄弟,你今天算是赶上了。我这夫人嗓子清脆,唱功也不赖,但她不是宋人,说不好你们的话,只能唱些你们所说的……番邦小曲。不过你也别嫌弃,哥哥我是看在你像个正人君子的份上,才破例请她下来的,你得心怀感恩知道吗?哈哈哈!来,咱们喝酒吃菜,让她在那儿唱就行了!”
“不知,这位尊客,想听什么?”妇人冲盛独峰微微欠身,用生硬的汉话问道。
“这……我对乐理不甚了解,就请嫂夫人随便来一小段吧,多谢了!”
听完李寿的翻译后,妇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也不用乐器,就这么借着西风与酒香,缓缓开口清唱了起来。果如李寿所说,那妇人不善汉家话,所以用的全然是党项语。但即便如此,在她那宛如黄鹂般清脆的嗓音下,盛独峰和陈倩还是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拍手叫好。
妇人听到叫好声,有些不知所措的停了下来,看了眼盛独峰,又忐忑的看了眼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李寿,脸色顿时惶恐了起来。
大堂中的气氛突然诡异到了极点,良久,李寿才黑着脸低声喝骂道:“党项语你唱的是个什么东西?有气无力的,如此大气磅礴的曲子,却被你唱的不伦不类!幸亏他们听不懂,若此间坐的是我族同胞,老子的脸早就被你丢干净了!”
“党项语我……我……”妇人显然没料到李寿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吓得六神无主,眼角竟溢出了两滴晶莹的泪珠。
“李兄!嫂夫人今天可能有些不在状态,依我看,还是请她先回客房歇息吧,”这下盛独峰就算听不懂,也能看出李寿在骂这个妇人了。立刻伸手拦住了暴怒的李寿,同时又对陈倩使了个眼色,“陈姑娘,麻烦你带这位夫人上楼,我再多陪李兄一会儿。”
“好!”陈倩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当下赶忙上前搀着妇人往楼上走去。
“唉,余兄弟啊,让你见笑啦!”等二女消失在楼梯口后,李寿才颇为无奈的冲盛独峰说道,“本来好好的一场宴,却被这女人给毁了。”
“李兄哪里话,嫂夫人看上去的确需要好好休息,咱们就别勉强她了,”盛独峰取来酒坛替李寿满上,“刚刚缓了一会儿,小弟这肚子里的酒虫又醒了,李兄可敢再与我比试比试?”
“有何不敢?”李寿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干!难得遇到酒中同好,今天咱们说什么也得分个高低来!”
这场酒宴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盛独峰和李寿全都喝吐了,不得已以平手而告终。望着被其手下扶上楼休息的李寿,盛独峰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强撑着站了起来。
“客爷,您喝多了!”一旁的陈倩赶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盛独峰,“刚刚那位上楼的客爷说了,会给您腾出一间房来休息,我现在就扶您上去吧。”
“好……好……多谢,”盛独峰傻笑一声,整个人的重心顿时全部压在了陈倩身上,差点把陈倩给撂倒,“我……我上楼,躺一会儿就好。等会……等会如果先前那个……那个背长枪的人回来,麻烦你……麻烦你叫他直接上楼找我。嗝……找我!”
“知道了客爷,就是先前那位和您一起救了我的官爷嘛,我记得,”陈倩吃力的驮着盛独峰,小步小步的向楼梯口挪去,“客爷,咱们要上楼了,您小心脚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陈倩才勉强将盛独峰扶到了床榻边。刚准备将他放下来,却不想手上突然失力,盛独峰整个人立刻软绵绵的摔了下去。陈倩大惊失色,急忙想要去抓。可她的力气早就在刚刚扶盛独峰上楼时用光了,现在哪还有余力?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陈倩尖叫着被盛独峰给带了下去,不偏不倚的倒在了他的胸膛上。
“灵歌……”盛独峰一边伸手企图禁锢住怀里的人儿,一边嘴里不清不楚的喊道,“灵歌……别走……”
“客爷!”陈倩脸红的都要滴血了,赶忙挣扎着想要从盛独峰双臂的空档间钻出来,可她那点力气哪能和盛独峰比?挣扎了许久,盛独峰双臂的禁锢却是越来越紧。望着醉得不像样的盛独峰,陈倩轻叹了口气,最终只得放弃了挣扎,安静的伏在了他的胸口。
陈倩原以为盛独峰和那些兵匪打的是一样的主意,已经准备认命了。却不想她放弃挣扎后,盛独峰反而不动了。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盛独峰口鼻中传来的轻微鼾声。陈倩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赶忙红着脸轻手轻脚的从他怀里溜了出来。
带上房门后,陈倩忍不住自嘲的笑了。刚刚他所喊的,应该是他的爱人吧。真是可笑,明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别人,却还在那儿自作多情。
不过,这位客爷连昏迷了都在念着他的心上人,还真是有点羡慕她啊。
……
等盛独峰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
随着意识的慢慢恢复,盛独峰茫然的望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忽然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手去摸怀中的银钱,一手去摸后背的惊寒。乱摸了一通后,盛独峰的心顿时跌倒了谷底银钱都在,可惊寒却不见了!
“你在找它?”就在此时,耳旁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惊寒剑便从一旁扔在了他的被褥上。盛独峰这才注意到自己旁边还有其他人。循声望去,忍不住惊喜道:“狄兄,你回来了?”
“晚饭前回来的,”狄青冲他点点头,“你胆子可真不小啊,在这异乡之地也敢睡得这么死?那李寿是有随从的,你却是孤身一人。就不怕夜间有歹人闯进来谋财害命吗?”
“这……嘿嘿,让狄兄见笑了,”盛独峰面色大窘,急忙讪笑着扯开了话题,“对了狄兄,你出去了那么久,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啊?感觉你神神秘秘的。”
“你想知道?”狄青挑了挑剑眉,“打探官家差事,你是何居心啊?莫非……你真是辽人奸细?”
“额……怎么可能!我就随便问问。不方便就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是太想知道。”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盛独峰立刻吓得连连摆手,不敢再细问。
“我逗你玩儿呢!看你吓得那样子,”狄青盯着盛独峰看了许久,直盯得他全身发毛。突然,狄青嗤笑一声,“辽人奸细要都像你这样,那咱们大宋早就高歌北进了。我做的虽然是公事,但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道,甘州地界有个人称锦面虎的应非枭吗?”
“应非枭?那是谁?”盛独峰奇怪的问道。
“……是了,你并非本地人,自然是不知情的,”狄青歉意的笑了笑,“应非枭,原籍不详,没有向官府报备过,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是大宋子民。早年间,他是专门做商旅护卫的,和妻儿老小就定居在甘州附近,会说回鹘话,也会说汉话,是个本分守几的人。早年间,因为大宋想要联合回鹘、吐蕃牵制党项人,朝廷便命逢渠将军带了一些军队进驻甘州附近。一来以示和回鹘同仇敌忾之情二来,也是为了威慑党项人,令其不敢轻动。咱们白天遇到的那些败类,就是那逢渠的手下。”
“但这个逢渠……唉,说实话,朝廷在选将上,有时候的确欠些考虑,”说到这儿,狄青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白天那文定六的话你也听到了吧?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为将者不是什么好东西,怎能带出好兵来?更何况,这里不是宋土,所以那些败类们更是气焰嚣张,回人、宋人全都受过他们的欺负。而回鹘可汗又因为要依仗我大宋,不敢随意问罪。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倒霉的,还是那些无辜百姓啊!”
“那应非枭,是不是因为这些败类……”说到这儿,盛独峰已经能猜到个大概了。
“不错,陈渠为了升官,曾纵容自己的手下扮作响马,暗中屠灭了四五个偏远村庄。用当地百姓的首级去向朝廷请赏。而应非枭的家眷,也就是在那时,被屠杀殆尽的。”
“应非枭本人当时并没有在家,等他回家后,才发现邻里乡亲、妻儿老小早已被杀绝。一连转了几个村子,发现都是如此。那时,侥幸苟活下来的几户人家才告诉他,这些……到底是何人所为。”
“应非枭愤怒不已,召集了残余的民户们,准备去甘州府状告那些兵匪。可……唉,原本证据确凿的案子,却被一拖再拖,最终竟被拖成了悬案!不了了之。”
“那些兵匪真不是个东西!”盛独峰愤愤不平道,“那可是好几个村子的人命啊,回鹘当真就不敢管?”
“如何敢管?”狄青苦笑一声,“兄弟啊,这里是边陲,不是中原。每年死的人多了去了,几个村庄,你觉得挺多,但层层上报后,在朝中那些大人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每每想起,我都忍不住感念,要是曹公还在西北坐镇,何以至此啊。”
“后来,应非枭便带着侥幸活下来的乡亲们上山造反了,公然与大宋、回鹘为敌。短短半年的时间,便已召集了数千喽啰。眼看事情闹大了,朝廷才准备出手处理这件事。”
“就该如此!”盛独峰猛地一拍大腿,朗声道,“当今天子虽然年幼,但毕竟不是昏庸之主!只要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给查清楚了,然后再严惩恶犯,还那些百姓们一个公道,应非枭等人肯定会主动下山请降的!”
“你想错了,”等盛独峰说完,狄青才慢慢的给了他当头一棒,“朝廷下的旨意不是为他们沉冤昭雪,而是出兵平叛。”
“出……出兵平叛?”盛独峰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这叫什么理?本来错的就是那些兵匪们,这些百姓本都是善良之辈,不得已才被逼反的!现在朝廷不帮他们沉冤昭雪,怎么还要消灭他们呢?”
“辽人善战,党项人狡猾,现在已经不是太祖时期了,军中怯懦之辈甚多,不敢去与他们去相争,但却又个个心心念念着升官发财。自然要从这些百姓们身上下手!”狄青愤怒道,“那些被逼反的百姓如何与装备精良的官军相斗?杀他们易如反掌,这军功来的也易如反掌!你说,他们是愿意提心吊胆的去杀辽人、党项人,还是愿意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真是一帮活畜生!”盛独峰也忍不住骂道。但骂完后,他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狄兄,那你此来的任务,莫不是……”
“没错,我是来替上峰勘察敌情的,”狄青点点头,“依我这段时间的明察暗访来看,这应非枭虽然呼啸山林,公然反抗朝廷,但却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不仅从来不滥杀无辜,而且还主动保周边百姓太平,不让他们受欺负。就算杀人,杀的也是那些作恶多端、欺男霸女的狗官和贵族。若非上差所谴,我真不想和这种人为敌啊!”
“原来如此,”盛独峰心说怪不得先前陈倩说有个好汉保着他们,感情说得就是应非枭啊!这种人杰,的确不该就此被污杀。想到这儿,盛独峰又问道,“那狄兄打算怎么办?既然你不想他死,一定想好了妥善的计划吧?”
“嗯!余兄弟也不是外人,说与你听也无妨。那应非枭藏在甘州北城外的祝龙山上,祝龙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想要见到他,只能智取,”说到这儿,狄青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隔墙有耳,“我想亲自去一趟祝龙山,直面应非枭,劝他不要抵抗天军,而是带着那些苦难百姓们连夜逃往他地。这样一来,虽然有些窝囊,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好计策!眼下什么都是虚的,保住那些百姓才是重中之重!可是,狄兄,你毕竟有官家身份在身,那应非枭恐怕不会信你啊,”盛独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毛遂自荐道,“要是狄兄信得过小弟,小弟愿随狄兄一起上山去!”
“不行!”狄青想也不想的就决绝了盛独峰,“余兄弟,你没必要趟这浑水,你就安心……嗯?”
话还没说完,狄青就突然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自言自语道:“狼嚎声?这周围怎么会有狼?”
“什么?狼嚎?”盛独峰急忙竖起耳朵去听,果然听到了阵阵恐怖的狼嚎声,而且这声音越来越大,就像……一群狼正在向这里包围!
“余兄弟,你在这儿等着……不!你跟我来!快!”说罢,狄青也顾不上其他了,抓起盛独峰就急匆匆的向外跑去。
快步来到楼下,盛独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李寿等人也聚集在了楼下,还有大约四五十名手持利刃的大汉,正满脸警惕的守着这个客栈的里里外外。而陈掌柜父女,此时却是不知所踪了。
“你们也听到了?”见狄青和盛独峰下来,李寿冲他们招了招手,“这狼嚎声非比寻常,我有预感,这应该不是一般野狼,而是一群受过专门训练的杀人恶兽!有人在暗地里操纵着它们,有目的的向这里包围。”
“专门受过训练?我怎么就听不出来呢?”狄青迈步上前,手中长枪一挑,直指李寿的咽喉,“阁下耳朵如此神奇,李寿这个名字,如何配得起阁下?你到底是谁?那些人是不是冲你来的?!”
“你怎么能确定,那些人就是冲我来的呢?”李寿不慌不忙的拿手指推开了长枪,似笑非笑的看了眼盛独峰,“难道就仅凭一个假名字?呵,这里用假名字来掩饰身份的,可不止我一个啊。你说是吧,余兄弟?”
狄青疑惑的回头看了眼盛独峰,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异色。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对……对了,陈掌柜他们呢?”盛独峰心中一惊,急忙扯开了话题。
该死,为什么自己的假名字被识破了?难不成是喝酒的时候……
“放心,我安排他们去和我夫人住一起了。男人流血打仗,女人和老人得回避!”李寿甩了甩手腕,脸上已是滔天战意,“二位,私事回头再说吧!眼下,跑是跑不了,这村子周围都是平地,在平地上和狼群赛跑,无异于自杀!我刚刚看了看,这客栈还算结实,咱们就先靠着它守一夜,等天亮了,再图他法!”
“好,怎么守?”狄青从盛独峰身上收回了目光,虽然不怎么情愿,但他也知道,此时大家必须同仇敌忾,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后院有一个小门,我虽然安排了些人手,但如果敌人从后面包抄的话,那点人是万万不够的。就麻烦二位去守那里吧!”
“明白了,余……小兄弟,咱们走!”狄青十分干脆的应了下来,拉着盛独峰便向后院奔去。
等盛独峰和狄青消失后,李寿才从侍卫手中接过宝刀。盯着如镜子般光滑的刀身,李寿面目逐渐狰狞起来:“拓跋城……你个狗杂种,还真他妈敢派追兵来杀老子!居然还是传闻中大名鼎鼎的狼贲,真是看得起我啊!”
“不过,今天老子就让你们睁大眼睛瞧瞧,我李元昊,可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