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威城,李元昊军大帐。
“李鹤仁居然逃了……”李元昊端坐在上首处,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夜光杯,沉吟半响,他才继续对单膝跪在下面的仆骨里斯问道,“你们有露出什么破绽吗?”
“回殿下的话,没有!”仆骨里斯恭敬的回道,“从头到尾,李鹤仁都误以为我们是和东煌宫互相勾结的。并没有把怀疑的矛头指到您的身上。此外,末将还亲眼见证了他手下将士们的死亡,就连被他抛弃的那名斩荣军统领,也被末将给活捉回来了,现在正秘密关押在营中。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提审!”
“没被发现就好,”李元昊点点头,脖子猛地一仰,杯中美酒便已尽入咽喉。随后,他才冲仆骨里斯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此行幸苦仆骨将军了,先回去休息吧。哦对了,你、还有你的部下们,身上的血迹和回鹘甲,记得处理。”
“遵命!末将告退!”
“李鹤仁……李鹤仁……好你个老匹夫啊,跑得是真他妈干脆!”等仆骨里斯退下后许久,李元昊才幽幽的叹了口气:“唉,可惜了!本来挺完美的计划,现在却功亏一篑。下次再想对他动手,只怕是更难了。”
“党项语殿下请息怒,”野利仁荣看得真切,作为李元昊的心腹,他知道,现在的李元昊正处于一种极端愤怒的状态,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场,所以才一直强压着呢。野利仁荣不敢犹豫,立刻出班好言宽慰道,“党项语既然此计不成,咱们再换一计就是了。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咱们这次吸取教训,下一次,定教那李鹤仁死无葬身之地!”
“党项语怎么换?军队都已经准备好了,父王那边我也夸下海口了。只等李鹤仁的人头一到,老子就能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顺理成章的接管三军、兵发甘州了!到时候,太子之位和甘州要地全是我的!”李元昊积压在胸中的怒火被这一番话给彻底点燃了,“党项语可现在呢?李鹤仁居然没死!又活蹦乱跳的跑回来了!好嘛,我们党项对回鹘开战的借口是有了。可战端一起,军中诸将定会齐齐推举他为征西大将军!在他们眼中,老子算个屁啊!”
“党项语殿下稍安勿躁,”等李元昊发泄够了,野利仁荣才不慌不忙的说道,“党项语请您先听属下分析分析。您现在最担忧的,是不是李鹤仁会借此机会、向大王上书出兵回鹘,然后咱们到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变成为他人做嫁衣?”
“党项语那是自然,”李元昊听了连连点点头,“党项语我们能看到的战机,李鹤仁不可能看不到。他一定会借此机会向父王加油添醋的去说回鹘如何如何不讲理。袭击党项大将,这已经是回鹘单方面的开战了,咱们出兵借口都是现成的!”
“党项语那如果一旦对回鹘开战,殿下认为,您和李鹤仁,谁更有可能做三军主帅呢?”野利仁荣又问道。
“党项语这个问题我先前不是说了吗?李鹤仁功勋卓著,在三军之中威望甚高。只要他愿意,将士们和贵族们都愿意卖他这个面子,”说到这儿,李元昊不禁苦笑了一声,“党项语而我呢,虽然是父王之子。但不论是军功还是人脉,都比不上那个老匹夫啊。就算我现在厚着脸皮去四处求人、拉帮结派,最后也只能是自讨没趣罢了!”
“党项语那就好办了,”野利仁荣脸上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党项语殿下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别让李鹤仁提出西征。”
“……党项语什么意思?”
“党项语殿下可还记得,那个被抓回来的斩荣军统领、赫连乌?”
“党项语嗯,怎么了?莫非先生还能在他身上做些文章?”
“党项语殿下只需如此这般……”野利仁荣故作神秘的凑上前去,在李元昊耳旁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大堆。说得李元昊连连点头,最后竟忍不住抚掌大笑:“党项语哈哈哈哈!好!先生不愧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就照你的法子办!让那李鹤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去!哈哈哈哈!”
“党项语殿下谬赞了,为您分忧解难,是臣下的荣幸!”野利仁荣见李元昊心情好转,同样也十分高兴。高兴之余,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来,一件关乎到野利家兴旺的大事。
“党项语殿下,属下斗胆僭越。我那妹子已经许久没写过家书了,不知近来可好啊?还有宁明,今年……他应该已经五岁了吧?也不知道个头蹿的得多高了!”
“党项语你说他们啊,”提到这两个人,李元昊的口吻难得温柔了一次,“党项语放心吧,都好着呢!宁明那小子已经开始懂事了,话也会说了许多。就是有些太乖巧了。男孩子就该皮一点嘛!规规矩矩的和娘们有什么区别?你说是不是?”
“党项语是是是,殿下说得极是,”野利仁荣连忙陪着笑脸附和道。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又带着试探性的口吻问道,“党项语那……卫慕夫人她,身体也还好吗?”
“……党项语嗯,也还行,”提到卫慕氏,李元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党项语家里有她主持,也不用我多操心。只是有时候,在一些事情上的见解,她总是和我想不到一块儿去,实在是令人烦躁。”
“党项语哦?比如?”野利仁荣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似的,急忙追问道。
“党项语就拿李鹤仁的这件事来说吧,我视卫慕为亲人,所以才告诉她我打算除掉李鹤仁的计划。可她居然跟我讲什么,都是一家人,不要做的太绝!你看这不是妇人之仁吗?我要不做绝,做绝的就该是李鹤仁了。”
“党项语还有,每天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好像跟了我多委屈她似的!”显然,李元昊对卫慕氏的不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当着心腹手下面,一时间竟收不住嘴了,“党项语唉,有时候,我真希望能从你家妹子身上匀点聪明给卫慕,哪怕只有半分,我也不会这么不顺心了。”
“党项语殿下,按规矩来说,这是您的家事,属下不方便多问。但属下还是想好言提醒您一句,”野利仁荣心中窃喜不已,但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党项语您和卫慕夫人,在我党项人的眼中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更何况,卫慕夫人和大王的王后还是姑侄,这层关系对您来说至关重要!属下明白,您心中对卫慕夫人有些隔阂,但不管有多大的隔阂,在您还没坐稳太子宝座之前,千万要忍着!”
忍着吧,只有忍着,你才会有忍无可忍的那天!
“党项语这我知道,多少年下来了,我不都忍了吗?”李元昊摆了摆手,“党项语卫慕时常劝我少做杀戮,多修仁德。呵,仁德?那种东西,是英雄在杀光所有敌人之后,才拿来粉饰自己和史册的。眼下乱世犹在,仁德有个屁用?相比之下,野利就乖巧多了,至少知道支持我、体谅我,而不是处处和我唱反调!”
野利仁荣微微颔首,没有再继续搭茬。事实上他也没有多说什么的必要了。李元昊现在的态度就已经代表了一切。野利仁荣相信,等李元昊成功上位、不再需要卫慕家的支持时,他就会毫不犹豫的一脚踢开他们。
到那时,就是属于野利家的春天了。
……
事情和李元昊预想的差不多,李鹤仁虽然捡了一条命,但这口气绝不能就这么咽下去,否则太窝囊了。于是,他很快就根据自己的“悲惨遭遇”,写了一大篇关于回鹘人如何如何无耻、自己如何如何委屈的奏本,准备第二天上呈给李德明,请他让自己出兵甘州。
李鹤仁相信,凭自己的威望和军功,那这三军主帅的位置肯定是自己的。
就在他做着攻入甘州、烧杀抢掠的春秋大梦时,营外突然有军士来报:赫连乌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李鹤仁小小的吃了一惊。说实话,自从抛下赫连乌和斩荣军之后,在李鹤仁心中赫连乌已经是个死人了。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抱着愧疚的心情,李鹤仁亲自出营接回了赫连乌,并在自己府中摆下盛宴,用以赔罪。赫连乌自然是感动无比,连饮了好几杯后,才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一五一十的全部转述给了李鹤仁。
在得知埋伏自己的回鹘军居然是李元昊派来的时候,李鹤仁彻底震惊了。接下来的话,不用赫连乌说,他也能猜得七八了。李元昊必定是想借回鹘人的手杀了自己,然后再顺理成章的接管军队,打着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旗号出兵回鹘。李鹤仁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暗暗庆幸:多亏自己机警,提前一步开溜了。否则现在坐在这儿的,就该是李元昊那个小兔崽子了!
“党项语可既然是李元昊抓了你,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望着大口咀嚼着食物的赫连乌,李鹤仁突然问道。
他倒不是怀疑赫连乌有二心,只是觉得以赫连乌的本事,怎么也不是李元昊的对手啊!
“党项语回……回大将军,”赫连乌费力的咽下嘴中食物,含含糊糊的说道,“党项语是那李元昊亲自来放了我的。”
“党项语什么?!他亲自放了你?”李鹤仁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确认到,“党项语难道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党项语知道,李元昊拜托末将带句话给大将军,”赫连乌停下来仔细回想了下,才缓缓说道,“党项语他希望能和大将军冰释前嫌,在进攻甘州的时候,并肩作战。”
此话一出,大堂内立刻陷入了一片死寂。
阴谋!这两个字是李鹤仁脑子里面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李元昊怎么会这么好心,将如此大的功劳拱手让给自己?排除李元昊突然脑子抽筋的可能性,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他肯定还憋着别的坏点子在前面等着自己呢!
还有李德明,那个老家伙虽然平时看着没什么,但在他心中,肯定是更向着自己亲生儿子的。这次回鹘人突袭,李德明那边却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莫非……他也和李元昊站在统一阵线上了?
这个念头一出,李鹤仁就再也无法将其抹去了。想到自己逃回来这么久,王帐那边别说为自己讨个说法了,就连象征性的慰问都没有。这原本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此时却被李鹤仁心中的猜疑和恐惧无限放大,大到让李鹤仁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就跑去军营中,和自己的心腹将士们呆在一起。
“党项语大将军?大将军?”赫连乌见李鹤仁久久不说话,顿时奇怪的问道,“党项语大将军您怎么了?”
“党项语啊……哦,我没事,”李鹤仁恍惚的回过神来,故作疲态的对赫连乌说道,“党项语最近事情有点多,可能太累了。赫连将军见谅。”
“党项语大将军哪里话,”赫连乌怎听不出李鹤仁话语中的逐客之意?当下赶忙站了起来,“党项语今日多谢大将军接风洗尘,既然您身体不适,末将就先行告退了!”
“党项语嗯,那我就不送了。”
目送着赫连乌离开,李鹤仁的脸色才慢慢阴沉了下来。他现在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赫连乌了,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被李元昊捉拿后,怎么都不应该继续活着啊。可现在,他居然毫发无伤的跑回来了,而且还做了李元昊的传话筒。这怎能不教李鹤仁心疑?
李元昊……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