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巳末,艳阳高照,街上的行人也逐渐稀少了起来。汴京城虽然繁华壮丽,令人流连忘返,但能在大中午空着肚子去逛街的,也终究只是少数奇人。若在此时爬上城墙、登高远眺,便能发现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空,都已飘起了袅袅炊烟。大有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浩然架势。
不过万事万物总有例外,虽然现在街道上没什么人了,但在城中的各个酒楼、客栈等地方,却反而更加热闹了。作为大宋,乃至于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城,为了迎八方客,汴京中的酒楼客栈可谓是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其环境和风格也因主家的喜好而各不相同,或是亭楼寰宇,或是水榭雅阁,并且服务和价格都算厚道。故深得百姓和外域商人们的青睐。
盛独玉下榻的,正是这么一家低调又不失奢华的客栈。说是客栈,但他们同时也做些唱曲、歌舞、斟酒的生意。要想投宿,还得从此间穿过、再往后走些路程。
自打进了门,盛独峰就被白墙上满满的墨宝给吸引住了。他不太懂诗,但不知为何,却能依稀从这些字迹中看到一个又一个不一样的人。他们或笑或哭,或悲或喜,有临摹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青年官吏也有以指蘸墨,写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挂孝妇人……一切如繁花过影,既虚幻,又真实。
盛独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眼前的一切又都消失了。暗道一声怪了后,他才重新宁心静神,强迫自己不再去多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幻觉了。当年初到东煌宫的时候,盛独峰也在那满殿白骨之上看到了无数战死的冤魂。不过那时候盛独峰并没有怎么当回事,只以为是图珑藏或者东煌血脉搞的鬼。可现在……老祖宗图珑藏的残魂已经消失了,自己体内的东煌血脉也完全觉醒了,怎么还会看到这种幻象呢?
看来,在品剑大会开始前,必须得抽个时间去请奉明大师替自己瞧瞧了。
“哥,嫂子,怎么样,这家天宝搂还算不错吧?”也许是众人鲜有交流、觉得气氛太过沉闷,盛独玉才忍不住主动挑了个话题,“在汴京啊,这儿可算得上千金难求的宝地了!我告诉你们哦,这后面可不是什么客房,而是座紧挨在一起的雅苑!这些雅苑不仅环境优美、外出便利,更重要的是还极其清净!不怕外界喧哗打扰。所以呢,这天宝楼啊,也是历年赶考学子们最喜欢的地方。要不是小妹我冰雪聪明、神机妙算,提早两个月就派人来预订,否则早就教他人给抢去了!”
“你啊,”盛独峰哭笑不得的说道,“不过是一间院子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住不了这儿,换个地方住不就行了?”
“那可不一样!”盛独玉摆了摆手,一脸的臭屁样,“我这次来可是带着兄弟的!我明明有那个经济实力让大家伙吃好住好,干嘛非要委屈他们呢?哥,听说你现在是什么什么……东煌宫的宫主啊?那我问你,如果让你带着手下人外出,你会在金银这方面对他们吝啬吗?”
“那……自然是不会的。”
“嗯,这不就成了?”盛独玉打了个响指,突然罕见的严肃了起来,“要是没钱,那大家可以一起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但关键是我们不缺钱啊,在不缺钱的情况下,要是还委屈了手下弟兄们,那他们会怎么想?说穿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我们身为上位者的一个态度问题。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你有吃肉的本钱,却让为你卖命的人吃斋,那就别怪他们给你念往生咒。”
“其实……住哪儿不是住啊?哥,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妹妹。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再拿小时候的眼光来看我了。我见过风浪,也淌过风浪,娇生惯养这四个字,早已离我而去了。现在的我,是全新的盛独玉,是可以与你并肩作战的盛独玉!而非……无用的盛家堡二小姐。”
泷川祈鹤下意识的抓住了盛独峰的手腕,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震惊之色。原因无他,盛独玉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暗藏着荆棘。而这些荆棘,盛独峰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陌生。因为在他的身上,也有。
唯有血与火,方能铸之。
我的小妹,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啊!望着盛独玉那消瘦但却异常挺拔的背脊,盛独峰心中顿时传来一阵刺痛。几度伸出手去,欲抓住盛独玉细细盘问。但手抬起了一遍又一遍,嘴巴张开了一次又一次。疑惑,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罢了,小妹既已让我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看她,有些事……还是别问了吧。
“啊,看我!又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盛独玉才转过身来,不好意思的冲盛独峰和泷川祈鹤笑了笑,“哥,嫂子,刚刚那些话,都是我瞎扯的,你们可千万别放心上啊。哦还有,咱们已经到目的地了,快些随我去见见朋友们吧!”话音落下,盛独玉又恢复了先前的灵动与活泼,宛如一只花丛中的蝴蝶,拉着二人、蹦蹦跳跳的朝一处宅院而去。
朱漆大门前的两名持刀侍卫一看见盛独玉,连忙主动迎了上来,齐声拜道:“参见总舵主!总舵主,您老人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这不遇到我哥和嫂子了嘛,就想着快些带他来见见老朋友,”盛独玉调皮的冲盛独峰扮了个鬼脸,随即又向那两名侍卫问道,“秦大哥和徐大哥应该都还没出去吧?”
“是,副帮主和秦楼主正在大堂候茶呢。不过,您说他是您的哥哥,莫非……”那两名侍卫拿眼细细打量了下盛独峰,小心翼翼的问道,“莫非您就是那传闻中的盛少堡主、盛宫主?”
“传闻二字,万不敢当。但如果你们找的是盛家堡的盛独峰,那确是在下不假。”盛独峰谦虚的回道。
“真是盛宫主亲临?!”那二人惊喜的对视了一眼,态度瞬间更加恭敬了,“盛宫主在上,请受我等兄弟一拜!早就听闻,盛宫主少年英豪,武功绝世!不仅在无妄台上重挫魔教锋芒、解了洛阳毒蛊之祸更是在甘州秉承大义,救满城百姓于党项人的屠刀之下!现在您的美名已经传遍了整个江湖啊!我……我太激动了,没想到居然能亲眼看到您!”
“你看你,贵客来了,就让人家在外面站着?”另一人急忙拉开了差点晕过去的侍卫,满脸殷勤的对盛独峰做了个请的手势,“盛宫主,他没见过世面,您莫怪。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
“真是盛少堡主!”那两人惊喜的对视了一眼,连忙殷勤的侧过身来,“少堡主,您里面请!”
“切,两个白眼狼,见了我哥就把我这个总舵主忘了,真是白养你们了!”见盛独峰被一脸懵的拽进去了,盛独玉忍不住撅嘴嘟囔了一句,气鼓鼓的挽上了泷川祈鹤的胳膊,“嫂子,走!”
……
盛独玉租的这个宅子属于最里侧,相对其他的要小一些,但也更加幽静。此时,在大堂中,正一左一右坐着两名年纪相仿的男子。左边的这位,古铜色的皮肤,生着一张国字大脸,双目炯炯有神,好比璀璨星辰。略微褪色的青衣也难掩他那一身爆炸性的肌肉,将原本宽敞的座位给挤了个满满当当。他只稍坐在那儿,就已是威风八面、锐不可当!
而在他对面的,却是另一个极端。容貌如画,漂亮得根本就不似真人这种容貌,端的一位美郎君。一身月牙白的锦袍披在身上,将他那清瘦的身姿衬托的愈加挺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若是让盛独峰见着了,定会惊讶不已。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在复阳城中,与他有过邂逅的盗圣秦淮月。
“听这动静,肯定是独玉那丫头回来了,”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秦淮月抬头看了眼对面那正襟危坐的男人,笑问道,“我说徐丕啊,独玉回来了,你怎么这么紧张啊?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惹她生气?”
“怎么可能!”名为徐丕的壮汉连忙笨拙的为自己开脱了起来,“我怎敢惹她啊?只是这些天,不知为何,独玉的情绪邪乎的很,经常动不动就乱发火,弟兄们常常都是不明不白的就挨了骂。对了秦楼主,上次在西湖边,你到底和独玉说了什么?好像自打那次之后,独玉的脾气就开始古怪起来了。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哎哟,您可抬举我了,要欺负也是她欺负我啊,”秦淮月苦笑着揉了揉额头,“我只是……唉,罢了罢了,就算说给你听,你也不一定能懂。咱们还是乖一点,主动去迎迎吧。”
“也好。”徐丕点点头,正欲从座位上站起来,盛独峰等人就已经上堂来了。
“秦大哥,徐大哥!”盛独玉挥退左右,指着徐丕和秦淮月向盛独峰介绍道,“哥,我先来为你引荐。这位,是徐丕,蛟帮副帮主,也是我的头号大将!至于这位嘛……大名鼎鼎的盗圣秦淮月,现在的幻珑烟雨楼楼主。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吧?”
盛独峰?!乍一看到来人,秦淮月还没认出来,只是觉得有些面熟而已。毕竟这么多年没见,盛独峰的容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当盛独玉提到“盛独峰”这个名字时,秦淮月才猛地回想起来。
想不到,时隔多年,自己还能再见到他……望着眼前这个早已褪去稚嫩的男人,秦淮月眼中不禁异光流转,就连呼吸,也逐渐加重了许多。
“秦……秦兄?”盛独峰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白玉公子,怎么也不能将他和记忆里那个脏兮兮的秦淮月摆在一起。当即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哎,”秦淮月见盛独峰居然还记得自己,顿时心花怒放,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美到极致的笑容,“独峰,好久不见。幸不负昔日复阳之托,现在南方各地,已经鲜有孤儿了。”
“这秦楼主笑起来真好看,”盛独玉和徐丕倒还好,但泷川祈鹤可是第一次见秦淮月,顿时被他的笑颜给惊呆了,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世间竟还有如此美男子!就是少主,也比之不及啊。”
“哼,娘娘腔一个,全身上下没半点阳刚之气。还喜欢……还有那么恶心的癖好,就是美男子又如何?中看不中用!”盛独玉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的低声骂道。骂完后,盛独玉又赶忙瞟了眼泷川祈鹤,见后者光顾着瞧秦淮月了,并没有搭理她,盛独玉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真的是你啊!”如果说之前盛独峰还有所顾虑的话,那当他听到“复阳”这个和秦淮月共同的秘密后,心中的顾虑便立刻全部打消了。当即大步上前,给了秦淮月一个大大的拥抱,“哈哈哈哈!秦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想不到秦兄你换了那身乞儿衣服,竟也是如此的潇洒!好,好啊!秦兄,近来如何?没有再手痒吧?”
“我……我没有!”从盛独峰抱住自己的那一刻,秦淮月的脑子就直接轰的一声炸开了,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忘了。直到听盛独峰提到“手痒”二字,秦淮月才猛地反应过来,激动的伪声都差点露馅了,“独峰!你相信我,我……我虽然没有人监督,但绝对、绝对、绝对没有违背当初的誓言啊!为了你,我就是……就是……”
“额,秦兄,你没事吧?”如此不淡定的秦淮月,不止盛独峰,在场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般看着秦淮月。
“哥,松开!”盛独玉一把拽开了两人,面色不善的秦淮月厉声呵斥道,“秦大哥!我带我哥来,是念在你们旧识的份上,不是送羊入虎口的!你有什么怪癖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这是我哥!我亲哥!他同时也是盛家堡未来的主人!我劝你最好……别乱动心思!”
“独玉,我……”秦淮月有心想要辩解,但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最终,他只能默默的叹了口气,向盛独峰投去了个无奈的表情,便沉默着退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小妹!你这什么态度?秦兄不也是你的朋友吗?你对待朋友,怎么能这么不礼貌?!”不知为何,秦淮月的失落让盛独峰心中难受不已,当即毫不客气的训起了盛独玉来。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回事,这丫头今天是吃错药了?
“他!你……你怎么……哎呀算了算了!你个大笨蛋,我跟你也说不清楚!好心当做驴肝肺!”盛独玉见盛独峰居然转过来指责自己了,小脸顿时气的通红。拿手指了指秦淮月,又指了指盛独峰,你我他了半天,最后也猛的一跺脚,气呼呼的把自己摔进了旁边的椅子里,不再去理睬盛独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