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打得热闹,武当山顶,紫宵观内,宾客也渐齐。
宋远桥迎出门外,但见昆仑派的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飘逸,气象冲和,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风范。何太冲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多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角色。
刚宾主坐定献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五老齐至。崆峒派名声虽较昆仑略次,宋远桥却也不也怠慢,告了声罪后亲自出迎。
不多时,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派,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稍迟,峨嵋这等大派也来了。最后,连少林派掌门都带着数位师弟、弟子到了。一时当真是贵宾云集。
宋远桥额头微微冒汗,忙让小道士去闭关处看师父出关否。至不济,也赶紧到后殿找两个师兄弟过来帮手。
他此时实在是分身乏术,匆忙与各派首脑寒喧行礼际,却有小道士来报,说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
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各派掌门、各帮的帮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
斟茶的茶碗也分派完了,无奈下,只得用饭碗、菜碗凑数。
宋远桥正心急火燎间,二师弟俞莲舟与四师弟张溪松两人终于拱手走入紫宵宫,张溪松精明干练,帮着招呼群雄,登时替宋远桥分走大半压力。
宋远桥刚刚松了口气,忽见俞莲舟不经意的走过来,低声对他说道,“刚刚后殿有人闯入,幸得陈公子帮忙擒住,却与当年害了三弟的凶手是一伙。”
“什么?”宋远桥险些失声叫出,杯中茶水登时溅出。
宾客们纷纷望来,宋远桥勉强示意无事。
张溪松转了一圈,也来到宋远桥身边,道:“我看这些人,八成都不为师父祝寿而来。”
他撇撇嘴,笑道,“单说给师父的寿礼,除了峨嵋派的十六色玉器与金线百寿袍外,余下各派皆是仓卒间随便置办的一些寿桃寿面,估计就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咱们武当派虽不在乎这些门面工夫,可与师父的身份却大大不符,也半点没有各派宗主、首脑的气派。”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帮主虽未带随身兵刃,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器。
张松溪一拉两位师兄,走到厢房,“大哥,二哥,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
俞莲舟向来言简意赅,道:“拜寿为名,问罪是实。”
张松溪却道:“不是兴师问罪。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计请不动昆仑,峨嵋,与少林出马。”
眼珠一转,道:“是了,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
三人对望一眼,皆知现在谢逊已成了五师弟的义兄,又怎么会出卖他的行踪。
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
宋远桥稳重些,皱眉道,“待会儿他们一起发难怎生是好?”
俞莲舟淡淡道,“且等等看。”
三人皆想,若是师父此时出关就好了,至少腰杆要硬不少。
便在此时,听得后山位置一声清啸,响彻整个武当山顶,心知是定是师父出关,心中登时一松。
宾客们原本暗暗串连,心想总得逼张翠山说出谢逊下落。武当张真人名气虽大,但毕竟年已百岁,气力已衰,心中有些忌惮,却也不如何惧怕。谁知刚刚听那张真人长笑之声,中气十足,浑不似一个百岁老人。
少林派的几位大师互相看了一眼,面色均凝重了数分。
不多时,在群雄眼巴巴的视线中,张三丰与陈石施施然走出。两人几乎并肩而行,陈石居右,仅在张三丰身后半尺,却是敬他今日寿辰。
数名弟子跟在他身后,俞岱岩居首,张翠山抱着昏睡的张无忌走在殷梨亭,莫声谷之前,殷素素面色微白,落在最后,她脸上犹有泪痕,眼中却终有释然之色。
张三丰向来简朴,今日却穿了件新缝的白色道袍,长袖翩然,衬着他的鹤发童颜,更显仙风道骨。
他身侧的陈石风采却绝不稍逊,俊美少年,轻袍缓带,面上如有宝光,皎皎如月。
群雄目光本全集中在张翠山身上,多瞧得两眼,忍不住看向了陈石,心中均想,“这少年却是谁?武当七侠里,可没这么一号人物。咦,俞三侠好了么,之前听人说他全身瘫痪,卧床不起,今日瞧来,却是行动自如。”
其中尤其以少林派的几位空字辈大师最为惊讶。之前因俞岱岩所受大力金刚指所伤之事,两派不知打了多少嘴仗,此时忽见俞岱岩似已全愈,性子最急的空智便想开口,但瞧瞧空闻,空性两人神情,便强自按下,心道,且先问出谢逊下落再说。
此时将近午时,火工道人便来问,是否将午饭送上。武当派未料到有如此多宾客到来,山中各物准备不足,筵席之类自是莫提,估计只能每人一大碗白米饭,饭上
铺些青菜豆腐罢了。
群雄聚于此地,自非为吃顿大餐,心心念念,俱是谢逊与他手中屠龙刀的下落。赶紧摇手拒绝。互相再看看后,便纷纷将视线放在武林中执尊牛耳的少林派大师身上。
白眉覆眼,便似长眉罗汉般的空闻念了声佛号,于众人期盼的眼神中终于开了口:“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今日除
了拜寿,原是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
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
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字,回身将无忌放入殷素素怀中,挺身站出,却不看她。殷素素神情黯淡,垂下了眼。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情,要请教张五侠。第一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了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五侠赐示。”
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七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庸,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
“那第二件呢,空见大师圆寂西归,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和晚辈有八拜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我义兄的下落,我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
空智看了殷素素怀中张无忌一眼,说道:“善哉,善哉!这孩童想必是张五侠爱子吧,舐犊之情,人皆有之。可我少林派龙门镖局惨死的满局七十一口,其中就无父母妻儿?金毛狮王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难道便无父母妻儿么?张五侠,你只讲小情,却忘大义!”
空智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张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殷素素咬着嘴唇,俏脸雪白,猛的踏前两步,站了出来,朗声道,“我知道杀了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了六位少林僧人的凶手是谁。”
张翠山面色骇然,握住她肩膀喝道,“素素!”
殷素素挣开他手,将怀中无忌放入他臂弯里,凄然道,“五哥,我以前犯了错,总不能再骗所有人一辈子吧。”
抹掉眼中珠泪,她挺直身子,大声道,“那个人,就是我!”
“当年为夺屠龙宝刀,我在钱塘江中以蚊须针伤了武当俞三侠,因与他素无冤仇,又敬他是位好汉子,便付了两千两黄金让龙门镖局将俞三侠在十日内送回武当山。谁曾想龙门镖局这么一个老字号,却随便将俞三侠交给了别人,害得俞三侠周身骨骼被大力金刚指所伤,就此瘫痪十年。身为镖行,却犯下如此大错,我付了足足两千两黄金想买一个妥当,却买得俞三侠终身残废,我一生幸福无望。你说,他们当杀不当杀?”
众人但见殷素素声音清脆,风姿娇艳,眼中光芒却坚毅果决,话间更将数十条人命说得轻飘飘的,俱是心中惊讶不已。又记得刚才她却走在武当张翠山身侧,怀中更抱张翠山的孩子。均想,这女子莫不是嫁给了武当张五侠?她之前又伤了俞三侠?哎哟哟,那岂不是武当七侠要内斗?
不约而同的,便去瞧俞岱岩的脸色。
空闻念了声佛,道:“龙门镖局犯了错,女施主却杀了都大锦满门。杀气实在太重。”
殷素素手拂长发,淡淡道,“都大锦有眼无珠,死了也就死了。江湖中人,谁不杀人,谁又不被人杀。当年为夺屠龙宝刀,在场的诸位英雄豪杰难道都没杀过人吗?”
圆业十年前右眼被殷素素打瞎,闻言再也忍耐不住,抢前一步,叫道,“掌门师叔莫要与这妖女多说,她爱杀人,咱们今天也将她杀了便是!”
张翠山一扯殷素素,将她护在身后,大声道,“要杀她,先杀了我。”
武当七侠向来同气连枝,默不作声,已站在张翠山身旁。俞岱岩武功未复,却也默默踏前一步,站在众兄弟间。张翠山见他尚未有些瘦弱的身影,眼泪夺框而出,轻轻扶了他手,颤声道,“三哥,我对不住你。”
殷素素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凝神看着张翠山侧脸,只觉得风姿俊朗,仍如初见之时。她想,五哥心中终究还是有我,今日咱们夫妻俩就齐齐将命赔在这儿吧。
便在这时,有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淡淡响起,道,“张夫人乃我教中弟子,你们对她喊打喊杀,有问过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