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勋道:“上个月,南院恁四姑走了,在泊床上停了三天,洪飞俺几个,舞弄着出了殡,幡杆子还是俺插在老坟上”。刘洪起惊道,怎生走的?“殪食症”,刘洪勋道,就是食道癌。刘洪起一时不语,刘洪勋道,四姑说修寨没人帮恁,家下尽是些恋家不舍的悭头子,恁心里受屈了,还说咱老刘家就扁头你一个有成色的。刘洪起耳边隐隐传来幼时的童谣: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红到底,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冬暖年要荒,冬冷有福享,立秋三天遍地红。这些都是四姑教与他的,还有吃藕长心眼之类的说法,也是四姑说的。刘洪起父母早亡,四姑经常照应刘洪起兄弟三个,还给他们拿过虱子。
刘洪起问道,四姑留下什么话没有?刘洪勋摇了摇头,道,只说活到一百待杀肉吃哩。刘洪起湿了眼角,刘洪勋叹道:“唉,再也吃不上四姑发的馍了,也不知四姑那面剂子是怎生发的。一手好指针,自那年叫婆家休了回来,也不曾另往人家去,当了几十年老妮,儿女也没一个,咱这几年各人干营生,有了几贯村钱,四姑才吃上几顿饱饭,也是你照管得多。人也不丑,脚也不大,命咋恁苦,四十岁,也算为了一场人。俺娘的老材,与四姑说好,谁先老了谁先用,末了还是叫四姑占先了,唉,那年二爷爷图人家的彩礼,把个闺女推进火坑里”。
刘洪起闻言骂道:“老骨拾烧的卖闺女,兴得那利心,你说他那低心,老天咋不遣雷部诛他”。刘洪勋吃惊地看着刘洪起,道:“老二,你这是在说二爷爷哩?”。刘洪起道:“我是噘他,不是说他”。刘洪勋急道:“老二,你也念过几天书,就学了一嘴不伦之语?莫以为二爷爷老了,嚷不到他耳朵里,恁这般噘老的,俺就不依”。
刘洪起脑子里浮现着童年的场景,村衔上,四姑坐在地上大哭大嚷,“他知道累,俺也知道累,他瞌睡,俺比他还瞌睡。老蹄子成天背着俺,叫俺没廉耻的的**,歪私窠子,那天叫俺听了个真,俺问她,俺咋没廉耻了?她挝挠不上来,又说俺不孝,俺说,俺比恁闺女好多了,恁闺女把婆婆都逼到死路上去了,俺一不打恁,二不骂恁,恁还想咋?她理短呐,狠命地支使着他儿打俺。俺那贪财的爹呀,糊涂的娘呀,把俺卖与好人家啦”,一个老家伙在一旁训斥道:“死下几口子啦,号丧哩?俺看恁就是不孝,打恁不屈,恁叫俺咋往人场子里站?”。一圈围满了人,有人劝道:“四妮啊,一世的姑嫂,半世的爹娘,恁早晚还得回婆家,老辈人就是这么熬磨过来的”。
有后生愤懑道:“烧个啥,在外头受了气,只会在家里充棍,娘的,欺咱老刘家没人,去几个人,砸它个锅光碗净”,老人道:“家里嚷骂,你能咋着?唉,新娘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唉,这都是前世造就”,老嬷嬷道:“再不跑,要打下人命哩,十六两银子买的,将人打死了,没得不偿命?就算不偿命,还讨得起媳妇?不知道个长短”。还有人道:“哪个女人不是打出来的?四儿呀,在娘家住几天回吧,回去好好过人家”。
想到这,刘洪起叹道:“女人苦哇,遇到事只能扳着小脚哭一场,我今个为女人说几句话,大哥便不依,我在这璞笠山放脚,大哥依不依?”。刘洪勋道:“啥?放脚?”。
兄弟二人言谈了良久,半柱香后,刘洪起道:“三百多年才托生了十三回,一世只活了三十岁,倒也合后世的说法,说是解放前人均也就活三十几岁”。“啥,解放前?”。刘洪起摆了摆手,道,扯远了。刘洪勋道:“南边那事,恁别笑不丝儿地,以为不碍仨钱事儿,恁个祸才,胡闹台,胆咋恁大,恁跟元大人木要是八不沾弦,哄我说写书子,恁那书子咋写,多张晚写?这一个事老关紧”。刘洪起道:“阵当晚就写,写罢送临颍,请张大人呈到开封”。
寒风中,几个孩童在山脚下嬉戏追逐,站在脚手架上忙碌的老者,忽见一物飞进了烟囱,却是一只童鞋,老者骂了句鳖羔子。孙名亚送走了张队官,又在各处转悠了半天,此时他正往山坡上走,不多时,他进到屋中。
只听刘洪起道:“伶俐是做小事的本事,你看我伶俐不伶俐?你说正南,哪是南?我奏要想一想,你说西南,我更要想一想。不怕,伶俐是先天,后天要是读多了,想多了,做起大事来,早将那些伶俐之辈抛出八百里。脑子快,心算快,出枪快,绕口令快,做大事靠的岂是这个。伟国虽木纳,我观此人质朴难得”。
见孙名亚进来了,“寨子几时完工?”,刘洪勋问道。孙名亚回道:“已将地基筑牢了,若是先生肯用青砖做墙,不过三两个月间”。原来刘洪起坚持用火药炸开地基,再用条石筑就,而象安四季的那种草鸡寨子,是没有地基的,碎石堆就,一炮一个豁子。刘洪起还坚持外墙用条石筑,成本就高了,快成了山海关一片石了,就是各块石头之间还用铁勾连,是谓一片石,极是坚固。刘洪起道:“只怕流贼凿城,砖墙怎经得起,罢了,外墙改用青砖,劳烦大哥一个事,将这物件兑成银子”,说罢,刘洪起将桌上的一包金子往刘洪勋推去,刘洪勋道:“这是赃银,咋?老二,恁心里到底憋着个啥主意,是想将家下千把口子都苦害下?”。
刘洪起忙道:“写,写,俺这就与元大人写书子,自首,立功赎罪,请元大人打圆弧,居中调和”。
山脚的窝棚内,老妇躺在床上,已是气如游丝,儿子悲戚地跪在一旁。“娘,旁人有该咱的没有”,老妇摇了摇头。“有欠人家的没有”,闻言,过了片刻,老妇点了点头,儿子问道:“孙家啊,王家啊”。老妇伸出一指,往刘洪起居住的山坡点了点。儿子见着,泣道:“儿懂了,俺从今往后厮跟着恩公,今生报不完,来生做牛做马填还,总不枉恩公对咱的一场好处”,老妇闻听,又点了点头。“娘!娘!”,凄厉的呼喊声中,老妇的眼睁了睁,待闭上时,已是渗出几滴泪珠。
正在屋中议事的三人,忽闻外面一声大嚎,“娘!昨个恁不是还说,下雨天给俺拆棉袄么?”,接着,又加入了女声。三人出了屋子,只见在各处做活的男女,正向山脚的一间窝棚汇去。
“行好有好报,敬老是没有错的,老人家苦了一辈子,临了咋能连具材也没有,阎婆惜还知卖身葬父哩,大官人是个绵善的,一时俺替你央告,寻几个后生去杀树,抬到木工房连夜打寿材”,窝棚内,老者扶着孝子,劝慰着,孝子闻听,挣脱老者,跪在地上,磕得地皮咚咚响,众人连忙扶起。老者又吩咐几个妇女,“去拆些铺陈烂线,帮衬着扎老病衣裳,寻一床卧单来,先替老人家蒙上”,几个妇女去了,老者又对孝子道:“粗针大线地,也就这了”,孝子悲痛地点了点头,又欲下跪,却被老者托住了。“大官人来了,大爷来了,孙先生来了”,有人叫道。
墙寨外开进一队马车,是崇王发来的一百石谷子,就是小米,一石是一百三十斤,一车装二十石,一百石便需五车,而刘洪起借了崇王一千石谷子,需五十车发运,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甚是低下。这些谷子运进寨中,还得组织人扛到山上,寨中既要修寨,还要打铁,炼焦,煮盐,熬硝,建房,制器,纺织,人手便不足了,许多人是临时雇来的,现在是农闲,附近村庄的二百多劳力都到璞笠山打工了。
刘洪起被众人围在中间,孝子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刘洪起道:“老人家在寨中,我可使她受过饥寒,可曾照管她衣食?可与她瞧病?千万为了活人,一具柳木棺也得六七两银子,能进五石粮,五石粮能救一条命,这是为着活人,你别当我心狠,若是到了那吃不着的当口,一张芦席便卷出去了。不是我出不起这几两银,是不愿出,理不通。谩说老人家不用材,往后就是我,也只得埋在缸里,今个便要起个规矩”。
郑乐密在一旁嘀咕道,人命重情。刘洪起怒道,你懂啥人命重情,人命重情说的是凶杀。刘洪勋捂着嘴,凑在刘洪起耳旁悄声道:“老二,你说的通不是话头,人家娘母子,做儿的为娘求一付材,你弄这不对”。伏在地上的孝子终于说话了,“并非嫌材不好,嫌衣裳做得不齐整,也并非要出个齐整大殡。我也是个旧家,祖上做过官的,跌落了,愧见先人,娘走了,埋不进祖坟不强求,咋能叫娘坐在缸里入地,娘又不是出家人,万望刘爷周全周全”。说罢,往地上咚咚磕头。
刘洪起叹道:“里里外外我作难,这寨中五百人,一年老十个,人人要寿材,此例不能开,咱要留着银钱救活人。另有一项,你心疼娘没寿材,你可知我心疼啥,一棵树,活到五十年,一抱粗,锯了,做了寿材,沤在地里没了,你可知开封府为何三年两场大水?只因那山陕地方,满坡的树木,被刨了做了寿材,山坡涵不住水,可见这树木万不可乱伐”。
孝子木然道:“掌家的口里挤肚里挪,亏不尽掌家的照管。掌家的心里待怎么,俺不晓得,住在一方,搭在一帮,俺不过是个住房子的”。却是将与刘洪起的关系,形容为租客与房东的关系。人群之中也传出窃窃私语:“这算是软埋呐,硬埋呐?”。软埋就是一张席子卷出去,硬埋就是躺棺材里出去。
这时,一个老者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挤进来,跪在刘洪起脚下,道:“员外,自古不兴这个埋法,死者为大,员外千万看死者份上——”。刘洪起怒道:“我说了这半天,你可听进去三言两语?敞开了讲,就是我死了,都要坐缸入土,就是护寨身亡的壮士死了,都要坐缸入土,旁人又有啥不可?”。这时,刘洪勋叫了一声,老二!刘洪起立起手掌,打住了刘洪勋,然后一指太阳,道:“你见那日头有倒转的么?来人!将缸抬来!”。却无人动弹。刘洪起怒道:“咋地,我当不得家了?”。终于,有人拨开人群,向饭堂走去,接着,又有几人尾随而去。刘洪起继续发表演讲,“用槐木做棺材,嫌孬,要用松木的,有了松木的,还嫌孬,还要柏木的,有了柏木的,还要楠木的,心下咋恁不知足?这是造孽哩,齐腰粗的树,长了百多年,便这么埋在地里沤了,还要厚葬,这都便宜了后世盗墓的,还有大操大办,大吃二喝”。
大缸终于抬来了,孝子一见,放声痛哭,嚎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替娘叫屈哩!”。旁人劝道:“节哀些,左右你娘不在了”,又俯在孝子耳畔道:“待日后你发达了——”,孝子闻听,高声嚎道:“她不能见了!”。
“将将有人劝俺,千万看在死者份上,俺却要说,千万为了活人,二马蛋子,想想你黑人黑户在外间焦苦的地方熬煎”,刘洪起说罢,拨开人群,转身向山坡走去。
夕阳渐渐降临,北山西坡上,刘洪起道:“唉,竟无人听命,抗拒延捱,不以军法处断,他什么是怕,一瞬间,我心中闪出八个字:起义失败,被俘遇害”。孙名亚道:“先生这是何苦”。刘洪起道:“许是心急了些,我只是心疼那些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