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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的地是借与你,还是借与河南部院?你得了地,迁来人,立寨子,要编户齐民,又是个怎生章程,未奉明旨,这事如何做得,待我见着王老驸马,商议着疏子怎么写,再请旨奏夺”,船头,张国纪说道。刘洪起闻言,向张国纪一礼,道有劳伯爷了。张国纪心中盘算,若是皇上批复的是着部看议,则此人不过尔尔,若批复的是着部看议速奏,则说明此人非同寻常。唉,六百多人的吃饭问题,也不算小事了,还尽是些受尽屈辱的女人,也算功德一件。念及此,张国纪道:“咱也把不住你的脉,疏子你自家酌度着写,宁肯写慢些,理上写明白些,行文精着些,莫要渎奏”。刘洪起道,已写好了,劳烦伯爷转奏,敢沥愚忠,以干圣听。说罢,由袖中抽出一卷纸,口称伏维采择。张国纪接过,见上面都是些白话,之乎者也绝无,晓畅明白,逻辑分明,张国纪略略看了看,心道倒是不能小看此人,大明非但要借助此人的梦,怕是还要借助此人的才。张国纪立在船头,将刘洪起的奏疏又细看了一遍,竟然修改不动一个字,只是在格式上需再添几笔,比如在结尾加句某某臣具题。刘洪起在一旁道:“流贼横溢四出,若不行此计,国家靡烂宁有底哉”。

大船刚刚驶离砀山,前方的的水面忽地向左右分去,在当中隔出一个大岛,前方一左一右两股航道,船向右驶去。到了中午,右岸出现一个镇子,乃是萧县的黄口镇。又行了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城池,驶近后,只见门楼子上题着武安门三个字,乃是徐州西门。张国纪自语道,何时又改作武安门了。徐州西门原本叫通汴门,这个汴指的就是眼前这段黄河,原是古汴水。在几十年前通汴门被改称威远门,而现在又改称武安门,也可见当地的一点心态,不想威远,只想武安,平安。又行了不久,徐州北门近在咫尺,门楼子上题着河清门三个大字,张国纪又觉新鲜。原本徐州北门叫武宁门,几十年前改称拱极门,现在又改称河清门,寄托的又是一个乱世希望。

河清门外有一座长长的浮桥,乃是弘济桥,是黄河上唯一的桥,一辆牛车几个行人慢腾腾地行在桥上。张国纪见之,不由摇头,在他的记忆中,弘济桥上车马如织,如今怎么只剩下老牛破车,徐州竟寥落如斯。25年前的一场大水,使得运河不再经由徐州,弘济桥上那如织的行人,如鼓的踏板声便远去了。在弘济桥以东,黄河由岔股合为一股向东南流去,在合流处由于河道变窄,流速湍急,此处叫百步洪。河清门外的码头上同样是船只寥寥,大船渐渐靠上码头。

黄河绕着徐州城拐了个弯,徐州的北门,东门都面对着滔滔黄流。刘洪起端祥着徐州城,但觉城砖有种簇新的感觉,张国纪介绍道,11年前的夏季,黄河决口,黄水倒灌进城,水深两丈,三年不退,七年前重建徐州城时,城内已积沙数尺,这是座在原址上新建的城池,徐州老城就在新城之下。刘洪起看向岸边,看到些鼻子拄地的石象,被埋了大腿的石人,甚于半掩于沙土中的太湖石,那便是宋代的花石纲。总之,25年前的水灾使得徐州繁华不再,11年前的水灾使得徐州灭顶。另一个影响是,原本种水稻的徐州,水灾过后,满地流沙,存不住水,全改为旱作,这就是黄河的威力。

一行人下了船,坐上几辆轿车,随着得儿一声,轿车驶往北门,街上,“吃了饭再走唤”,“白理他,打扮得滋愣地,什么黄子”,“恁还记哩不记哩,恁舅自小可亲恁”,“谁哩书?”,“恁兄弟哩书,恁兄弟起学里回来了”,“乖乖吃饭,白闹吭”,“吃了饭慢慢走,白跑,好好哩,不应跑,白把大老海打了,这孩跟猴样哩,信老会乱跑”,只听当地一声,大老海终于被打烂了,大老海就是大碗,接着是一片妇人打骂孩子的哭闹。一行轿车行到南门,路边依然是一片徐州土话:“恁卖了二黄车,那几个钱该还我了唤?”,“手里还是紧,容俺打个瞪,行波?”,“俺当初为哄么借你钱,叫你哄来”。街边,老者一手捧碗,一手将筷子伸入小孩的口中,那小孩笔直地站着,扬着头,大张着嘴,含住筷子上夹的肉,老者一脸满足的微笑。

轿车穿城而过,出了南门月城。到了城南数里外的一座小山脚下,小山上布满青砖建筑,一派雕梁画柱,此山叫户部山,原先山上只有户部的一个派出部门,即分司,后来为了躲避水灾,徐州各衙门以及势要,便在这座小山上堆砌建筑。山脚下一处院门上挑着灯笼,灯笼上是一个驿字。院中,周王府的校尉骂骂咧咧地引着一个头顶乌纱的小官往驿门走去,小官道:“恁将才搁劲儿一嗓子,嚷得俺心里打个突儿,再要嚷叫,俺破着官儿不做了,也不做瓤茬”,校尉道:“不识眉眼高低的货,疲沓地,实实对你说了,王爷与伯爷已是来了,只差不住气地说,你弯里捂弄地不醒乎,叫人起躁,这乡里人极会欺生,狗皮帽子没反正,识不得王爷,还识不得俺这身皮?”,终于,二人来到大门前,张国纪看了那校尉一眼,皱了皱眉斥道:“空说这些昏话做什么,瞎包货”,朱恭枵也斥道:“风势地,再要如此,有治你的人,莫要疤脸照镜子自找难看”,那校尉面如土色。张国纪吩咐将勘合取来,便有家仆上前,将一张公文递上,驿丞双手捧过,略事观瞧,连忙跪下施礼,道:“此处是号房马棚,住不得王爷伯爷,山上有精舍,去此地不远,请诸位大人山上歇息”,说着引众人上山。

刘洪起随众人登上户部山,他向下望去,只见徐州南门呈孤状,那道孤状的城墙叫月城,就是在城门外再拉一道墙,以形成双道城门,两门中间便是瓫城,或月城。众人来到山腰的一处院门前,正逢一个驿卒抱着坛子口中自语:“到集上拼几个钱”,从门里出来,差点与一个校尉撞个满怀,那校尉刚欲发作,想起时才挨了训,便没敢多嘴。驿卒见着穿飞鱼服的朱恭枵,连忙放下坛子,跪倒行礼。朱恭枵问道,此处距宿州还有多远?驿座回道,此地离着须州二百里。朱恭枵骂道:杭杭子,我问距宿州还有多远,甚许州?二人又言说了几句方才搞清,原来本地人许宿不分,将宿念成须,刘洪起不由感叹,在后世,在这黄淮地面上,也将宿县念成须县的,他见那驿卒伏在地上,身旁搁着一只大坛子,便问坛中何物?“酱茄子”,驿卒回道,刘洪起扫视院中,只见墙角用秫秸围出了一个菜园。

众人簇拥着朱恭枵与张国纪进了二进院,刘洪起却来到菜园跟前,一瞬之下,只见里边有未成熟的绿果子,也有已成熟了的红果子,刘洪起便有些呆,他搜索内存,内中并无西红柿一词,他伸手指向果子,问驿卒那是啥,驿卒说这叫番茄,是有一年,一个福建官儿带来的种子。蕃茄虽味美,却无抗御饥谨的能力,不及南瓜,此物在数十年前便已传入大明,只是不为人知。刘洪起立在秫秸墙外略看了看,便将目光转向驿卒,笑道,刘三到底是丰县的,还是沛县的?驿卒道:“丰生沛养”,刘洪起闻言一笑,刘三便是刘邦。刘洪起道,俺也姓刘,又试探道,出门格娄一声叫车撞死。这句原本是庄士的姥姥诅咒庄士的爸爸的,庄士的姥姥一向说庄士的那个蛮子爸爸不是东西。见驿卒没有反应,庄士又试探道,恶囊八代。这话原本是魏育秋在背后骂庄士的爷爷奶奶的。恶囊八代是何意,庄士到现在也不甚明白,好象是在诅咒生得多,这只是他童年的记忆碎片,不料驿卒闻听,眼睛鲜活了一下,道,这位爷,听恁的口音不象俺徐州的。刘洪起笑道,学生姥姥家在丰县,生在沛县,多年未回家了。驿卒问道,爷在何处高就,敢问离家几年了。“三百四十八年”,说罢,刘洪起转身去了,只留下驿卒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客厅中,驿丞躬身侍立。客厅是圆形建筑,是曾经的广运仓的粮仓改建的。张国纪问道,由此到宿州,一路可还太平?驿丞回道,明个有总兵杨御番的一队军兵去凤阳,伯爷与他们同行,定是稳当的,张国纪道了一声极好。又吩咐道,将徐州兵备道唤来。

掌灯时分,厅中,张国纪与朱恭枵并坐上首,一个文官坐在右首,张国纪问道,王老驸马可曾行经徐州地面?那文官回道,前几日已过了邳州,似去凤阳祭陵。邳州在徐州东南百余里,黄河下游处,大运河出了邳州向北,便不再借用黄河河道,也就是不往徐州来了。张国纪这才意识到运河早已不经徐州了,驸马王昺若是由运河南下,只会在邳州起旱。他叹了一声,运河不再行经徐州,这个变化不过二十余年,张国纪还停留在年轻时的印象中,而五十岁的朱恭枵更是老宅男,出一次祥符城都要请旨。徐州在明代不是府,而是州,州比府小,州又分为直隶州与散州,徐州是直隶州,即省辖州,整个南直隶只有徐州与滁州是直隶州,其余的州皆是散州,即府辖州,徐州东边的邳州是淮安府的散州,徐州南边的宿州则是凤阳府的散州。直隶州的知州为从五品,散州知州为正六品,差着半级。

晚间,灯下,张国纪取出刘洪起的奏疏,改了改格式,又重新誊抄了一遍,便有些劳累,他在院中散了一会步,待重新坐回案前时,张国纪捧起刘洪起的奏疏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诧异,可谓内容充实,表达的简练。他心道,此人年未满三十,便是走科举之路,也还不晚。他哪里知道,庄士那篇给魏忠贤翻案的文字曾震怒天廷,据玉帝说,那文几百年后将混淆天下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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