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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人不知一人事,一家不知一家难。三个儿不养老,推来推去唱《墙头记》,又寻了个刺毛撅腚地媳妇,对老的黑眼来白眼去,当我面,明打明骂孙娃是鳖孙,骂我是鳖哩,致我几回想拿棍背她,不看孙儿的面,看我不薅住毛扇她耳呼子。苦好吃,气难受。九子不养父,一女打荆棺,生这些儿顶个蛋用。一门人让流贼杀绝了,报应,该!就是可怜我那孙儿,属鸡的,十五了,光知道干活,一年里说的的话都是有数的,心里向着我。娘向死里去,儿向活里奔,偏偏我那孙儿——自小胖墩墩哩,谁都待见”,说到这,老者扭头抹了抹泪。刘洪起劝道,自古有好汉没好妻。心中却道,你是咋教育的?活该。

老者正是伤感,二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刘洪起问道,你脸色咋不好?老者道,醋心。醋心,这个词似曾相识,刘洪起想了想,似乎,小时候,奶奶也这样说过,他又想了想,醋心八成是胃酸过多的意思,他道,将才没拿馍给你尅么?老者闻言,躬身道,就是年时也尅不上白馍,将才一伙尅了三个。刘洪起上前拍了拍老者的肩膀,老者道,身上气辛,别要薰着大人。气辛,又是后世语言,就是身上有气味的意思。刘洪起问道,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老者道,六十挺棒了。刘洪起笑了,挺棒,就是多一点,十斤挺棒,就是十斤多一点,六十挺棒,就是六十多一点,六十一二岁。好象,三百年后,在这块土地上,把挺棒说成硬棒,六十硬棒了。而在河南,则说成叮棒,六十叮棒。时间,似乎未流淌出很久,地域,隔得似乎也不是很远,刘洪起心中感叹。

晨风中的村庄,门前暗红的桑椹无人采摘,公鸡立在屋顶上挠拔,人都死绝跑光了,只剩下这个做向导的老农。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但这里不讲究这些。这里不讲究的还有家谱祠堂,恰恰是是南方的广东福建,还有江南讲究家谱祠堂这些东西,而在中州河南,或者亚中原淮河流域,人们不知道自已曾祖父的名诲。至于孝道,自已都活不下去,还顾得上老人,顾得上祖先?在黄淮流域,四百年后也还是这样,平头百姓没家谱,也不建祠堂。宋朝时号称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但自打金兵南下,黄河夺淮,淮河便成了黄河的支流,排泄不畅,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经济便和文化一同沦丧了,江淮熟天下足也被篡改成了苏湖熟天下足。金兵南下,黄河夺淮,距明末有五百年了吧。五百年前进入南宋时代,那时江南的经济才开始超过北方,原因就是北方的淮河两岸完了,淮河被黄河凌霸了。

刘洪起看着这个老头,老头一身补丁,鞋尖上也有一块,细看,鞋尖上补得却是一块狗皮。刘洪起试探着问道,儿媳可曾噘你?老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能忍百年饥,不落一日嫌,后来就单过了。刘洪起笑了,噘你,就是骂你的意思,是河南话,也是皖北话,还是陕西话,在陕西叫日噘,贴近陕西的洛阳也说成日噘。是明朝话,也是四百年后的话语。老头又道:“儿子媳妇都丧了良心,身上不调和也没人问一声,单过不单过有啥分别?”。刘洪起又笑了,不调和就是不舒服,在庄士小时候,农民好说我爷不调和了,拉到卫生院挂盐水。

刘洪起问道,收成咋样,钱粮纳几分?老头道:“咱这里十分水深人不过,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年成好时,一亩秫秫不过收百来斤,夏粮一亩征两升四合,稻子一亩征两升七合,这是明面上。县官的羡余,乡约粮长的使费,多过正项几倍,正额易完,加派难了,还要受许多凌轩”。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背后有人道,可有甚好法以抒民困?刘洪起连忙转身跪下,只听王昺对张国纪道:“一甲逃亡七八户,势必令二三户赔累七八户之钱粮,加之取之乡宦者少,取之编户齐民者多,苦累小民”。张国纪叹道:“这凤阳地面有六公二十七侯,八卫一千户所,除了军田便是赐田,民田也是有数”。原来朱元璋虽然诛杀功臣,但到了朱棣时代,又把大量功臣复爵了,哪里的功臣最多,自然是凤阳地面。加上凤阳又设了八个卫,所以这里的民田有数得很,多是功臣的赐田,以及卫所的军田。

张国纪道,起来吧!刘洪起刚刚起身,王昺喝道,狗咬日头,不识高低,初二三的日头,翘上天了。说罢丢下茫然的刘洪起,自顾去了。张国纪冲刘洪起低声道,昨个胡言乱语啥,甚西平一柱,说罢也去了。村街上列着马队,总兵杨御番上前参见二位大人。二位大人上马后,张国纪对王昺悄声道:“还请稍存辞色,上下交敬乃克保泰,勿失大臣和衷体国之道,学生来时,豫抚元大人说此人当得起先生二字”,又道,老皇亲打算如何称呼此人?王昺并不答话。张国纪道,还要累老皇受鞍马之劳,我与杨大人跟去瞧一眼罢了。王昺这才回道,考较此人乃是钦命,敢不用命。

刘洪起身后的院落里有一座瓦房,下半截石头上半截砖,时才二位大人便是由这座瓦房出来。待众人簇拥着二位大人去了,刘洪起依然与老农说话。老农也是军户,属长淮卫,长淮卫是凤阳八卫之一,专门走漕的,属于漕军当中的遮洋总领导,遮阳总类似海军性质,所以长淮卫受双重领导,卫中不上船的部分属中都留守管,上船走漕的属遮阳总管。从这里沿淮河向东是可以出海的。老头诉苦,因为十二万漕军每年只给一百万石口粮,人均每年不足十石,不够两人的口粮,如何养家?老头道:“一个蛤蟆也有四两力,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个人,硬努着干,旁人还眼气哩”,说的是他十三岁的小儿子参加了漕军,走漕去了,挣了一份口粮。实际上属于买闲性质,就是顶替别人参军,而被顶替的那个人可能做生意去了。

“还在那里呆站,这般没成色,不成叫驸马伯爷等你”,村街上张国纪叫道。刘洪起与那老者连忙跑了过去,刘洪起跨上了一匹肚子鼓鼓的大马,老头则骑上一头驴。杨御蕃喝了一声起!队伍便向北行去。马上,刘洪起回身问道:“此去二十里,可有一处叫庄圩子的庄子?”。骑驴的老者回道:“周遭几十里没有姓庄的人家”。

闻言,刘洪起看向张国纪,却发现张国纪王昺都在看着自已。刘洪起道:“木有本水有源,前有车后有辙,梦中之人想家,欲借学生的眼去看看,此人的家却是数百年后的家,只是地方还是这块地方”。杨卸藩引马在后,闻言一惊,他回身喝道:“距我十丈远,大人们有机密商议”。他身后的骑兵闻言,纷纷止住了马。

得得蹄声敲打着两道深深的车辙,两边土墙的墙根被雨水浸去了一半,土墙后的院落里,未修剪过的树枝,支愣八叉地笼在空中。出了村子又进入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几座麦秸垛。一路萧索,终于,路边出现了一个活人,那人蹲成一团,披着块破布,只剩脑袋露在外面,目光呆滞,脸上有如老树皮,和死人的区别也不是很大。又行了几里,路边的小河里架着几具木头架子,架子上是窄窄的石条,却是一座桥。

又行了不久,路边出现一具死人,是个老嬷嬷,身旁是篮子与打狗棍,骑驴的向导叹道,路死路埋,狗肚子里是棺材。刘洪起心中却道,谁埋她?又行了几里,终于有了点生气,道旁有几个村童在往地上的一叠纸抛瓦片,刘洪起问道,这叫啥勾当?向导老汉回道:“砸瓦儿”,老者又问:“大人那里管这叫啥?”。刘洪起道,打老瓦。说得乃是四百年后。

将近晌午,钟离国君墓以北二十里,刘洪起望着莽莽荒野,萋萋杂草,引马静伫。过了片刻,张国纪小心问道:“那庄先生的老家是个怎生模样,还需说仔细些”。刘洪起道:“三百年后此间将堆出一个大丘,名曰庄圩,比祖陵还高阔,以御水灾匪患。大丘周遭是十余丈宽的泥塘,泥塘中央有小岛,鸭鹅常常遗蛋其间,大丘南边的青砖墙上,用石灰上书农业学大寨,民户的红砖墙上上书计划生育好”。说罢,拨转马头怏怏回程,旁若无人,将王昺与张国纪丢在身后。王昺与张国纪没意识到刘洪起的失礼,只是引马跟随,王昺问道:“你将才说的土丘,莫非与祖陵风水相关?”。刘洪起道:“莫要猜度太甚,一缕乡愁罢了”。张国纪试探道,先生回不去了?刘洪起道,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骑队原路返回,一路荒凉,荒村中的屋舍倒塌了许多,未倒塌的都没了屋顶,或少了半面墙,这些房舍荒废已有数十年。十字路口前,一个双眼深陷的盲人守着一只空碗,吟道:小竹杆,靠南墙,三四岁上没了娘,就怕亲爹娶后娘,后生孩儿叫梦良,梦良吃稠俺喝汤,端起碗,泪汪汪,俺爹问俺哭啥哩,俺说碗底硌得慌。杨遇蕃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当地一声扔在碗里,又从碗里弹了出去。那盲人连忙伸手在地上乱摸。早在几十年前的万历时代,这里的地亩便成荒原了,长满了野草。凤阳附近的百姓,多是二百多年前朱元璋从苏州迁来的,当时迁来了四万户,十几万人,东边的五河县甚至还从广东番禺迁来了三千户。

荒原上几株白色的铃裆花,击中了刘洪起的内心,唤起了他的童年记忆。望着那一串串的洁白,刘洪起心道,此行没寻到根,却寻到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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