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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波亭内,随着一声喷嚏,躺椅上那位膀爷醒了,他咳了两声,起身将衫子披上,又走到亭外仰首看天,只觉脸上有微微有些星星点点落下。北边的麦地里传来几声呼喊,已是不见了躬身割麦的身影,人们纷纷忙着将麦束打捆。膀爷将双手拢在嘴上叫唤道:“攒劲干,快咕哝完,还有几个哩,这雨还没下,就跑得木影了?”。又叫唤了几句,膀爷回到亭子里,自语道:“老天爷真是尻待人”。

忽地,膀爷呆住了,只见南边的河堤下躺着四个黑衣人,一个灰衣汉子正躬身在黑衣人身上翻找。膀爷呆了一呆,随即看出那四个黑衣人是县里的衙役,青天白日,这骇人的一幕就离他一箭之地。接着,膀爷注意到了一旁的红马,他才想到将才见过那汉衣汉子。

不多时,随着一阵踏踏声,那灰衣汉子纵马翻过堤坝,径直向西去了。

黄昏时分,颍上县西北四十里。天地间中剩下哗哗雨声,一声炸雷响过,一个汉子拉开屋门,站到屋檐下仰首看天,自语道响乎雷。他身后是土黄的泥坯墙,头上是黑中泛白的麦秸屋顶,屋檐下高高地挂着的篮子,葫芦,斗笠,逮鱼的竹笼子,还有大蒜。一只公鸡抖落着一身潮湿,跳上鸡窝,有气无力地怪叫了两声。鸡窝后是窗户,窗棂后传来吱扭,哐当的织布声。

“俺还想把毛团抱来看看,他把胞衣埋俺屋后头,显得他也是有儿有女的全乎人了,单门为刺攮俺,俺又不图他的产”,织布声歇,窗棂后传来一个女声。立在门口的汉子不耐烦道:“你放嗓子嗡,嗡得全颍州都知道你比老二家多两个鼻涕孩儿”,窗棂后的女声怒道:“俺比他多两嘟噜鼻涕,还比他多两嘟噜蛋蛋”。汉子骂道:“死窠子,流贼咋没将你收了去,就你会露蛋,烧不够”。随着啪地敲打机杼声,窗棂后的女声嚷道:“俺跟着你忍饥,给你生儿育女,就是听你日噘的?”。

夫妻二人正要大嚷,忽地传来蹄声,由院门望出去,一团黑影由麦场上的麦秸堆后冒了出来。立在屋檐下的汉子吆喝道:“远客,莫从场上走,收了麦俺们还要打场”。那骑人马却径直朝屋檐下驰来。

蛙声伴着几声出出儿,出出儿就是蟋蟀。锅屋的灯火中,锅腔上搭着的葛布衫子正在微微冒着热汽,女主人出了锅屋,进到堂屋道:“远客,即儿个家里没任啥,今晚黑喽,咱不做旁的啥饭喽,光喝糊涂可管?”。刘洪起身着一件肩头打着补订的衫子道,能吃就中。男主人道:“啬得。刘爷又不是没使钱,本该使客人的钱割肉待客,天也黑了,路又孬,刘爷不叫咱跑腿,你还抠分捂厘儿,昨黑个我逮的唧了猴子哩,还有咱那甜瓜,喝糊涂可管饱?”。刘洪起笑道,大哥倒是直杠子。

男主人趁女主人去了锅屋,轻声道:“丑妻薄地破棉袄,就怕娘们长得有点眉眼,聒吵人,俺都成了她的出气梆梆儿,我哄看是过不长”。刘洪起闻言心中一动,这句我哄看是他童年的记忆,在我哄看后面跟着的是否定意味,我哄看你不行,我哄看没戏,我哄看养大了也不孝,二三十年间,这些语言纷纷灭绝。还有刚才这对夫妇对吵中的,孙男弟女,侄男伯妇,侄男伯妇也是刘洪起,不,庄士的童年记忆。在庄士童年时,妇村们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口里就时常侄男伯妇地,庄士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个用法,这个侄男伯妇?他侄男伯妇一大家子人,还轮到我一个当媳妇的当家做主?还是他侄男伯妇地,死了还怕没人戴孝帽子?这个侄男伯妇是在强调婆家强势,还是在强调媳妇只是外人?只怕这个词说得频率越高,这个女人越接近泼妇。

要说庄士的老家,距此不足二百里。

“孩猴猫瘦狗毛长,课子重,遭年成,如今又闹起了流贼,日子过得老窄巴”,男主人絮叨着。这时,只听屋外有人叫道:“哥嫂来客了?”,话音刚落,一个汉子抱着个娃娃进来了,男主人叫了一声老二,介绍道:“这是开封国丈爷家哩的教师爷,刘爷,跟着国丈爷到凤阳祭陵,前个由凤阳陵上回家,单人匹马哩走得急,家里闹贼了,刘爷是西平县的”。老二道:“西平,那咱三叔老了,打颍河下来个梆子班,不就是西平的?”。刘洪起也只得起身与老二寒暄几句。那汉子怀里的娃娃象是还没满月,脖子里系根红绳,抱来专为炫耀,兼气气嫂子。

雨终于停歇了,一轮月光映照着清爽的夜空,昭示着宁静与悠远。牲口棚里枣红马与耕牛的嚼咕声应和着蛙鸣,院外传来人声:“不啦,俺就镇这儿住了,和大哥通腿”,“老二,往这帮走,踩坑里去了,你咋老天扒地,再将侄儿摔着了”。烂泥地里,男主人与刘洪起将老二送走,二人回屋坐下,只见桌上摆着一盘肉色的物什,却是一盘知了的幼虫,两个七八岁的男孩正立在桌前,嚼着嘴里的,捏着手里的,望着盘里的。男主人疾忙喝斥,“自顾自个吃,死眉瞪眼,也不知招呼客,三吹两打地都下去半盘子了,甩样,手爪子也不洗洗”,将两个儿子撵到锅屋,男主人看着狼落藉的盘子道:“狗窝里放不住剩馍儿”,又对刘洪起笑道:“肉不滋歪地,摆不上桌子,刘爷别要嫌弃”。只听一声“孩子还小,正贪长,不就槽儿”,女主人由锅屋进来道。刘洪起打量了一下女主人,忽觉面熟,转念想起了一个叫刘晓庆的女人,不由微微一笑,他客套道:“嫂子是个顾家的,这收拾哩停停当当”。男主人道,也还条道。

女主人将一只大碗搁在桌上,男主人吩咐女人将他的酒嗉子寻来,又招呼刘洪起坐。刘洪起看向那一碗紫红,有点象茄子,紫中透红。男主人道:“甜不歪歪,都吃腻了,刘爷来尝个鲜”。刘洪起坐到桌前,对碗中之物看得更真,忽地,他由碗中捏出了一只紫红,已是蹭掉了表皮,露出了金黄的内瓤。刘洪起伸出右手,将那茄子状的物什掰成两半,只觉腾腾的热气,腾腾的香气,刘洪起不顾热烫,将手中之物放在鼻子前,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接着,伸出舌头去舔。男主人笑道:“甜不索地,又香又当饥,刘爷别要烫着”。刘洪起问道,这叫个啥?

主人回道:“下江蛮子都叫蕃薯,啥怪里怪气哩名儿,俺就叫它地瓜”。

“大前年头里俺去南京讨饭,人家给了几个,回来都发了芽,不中吃哩,往地里一板,倒结出秧儿了”,刘洪起专注地听着。难怪刘洪起这么专注,在后世的穿越小说里,在明初有个傻货还派人到美洲寻找此物,庄士在论坛上说,去美洲,他妈有来无回草菅人命,郑和下西洋都是沿着海岸线走,没事就到岸上补点淡水,有风暴了就驻留在岸上,叫什么航海?和人家麦哲伦哥伦布的航海不能比,所以只能比规模。唐朝的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五次都失败,唐朝的航海水平连日本都去不了,大明的航海水平比唐朝也强不了哪去。光看帆船的造形,几百年都没变化,比欧洲差远了。你就算到了美洲也未必能找到蕃薯。

为什么去找蕃薯,因为清朝的人口是明朝的几倍,就是靠蕃薯玉米这些高产作物撑着,可见此物的重要。庄士并不知道此时已经传来了蕃薯只是还没普及,乍见之下他蔫能不激动。这些美洲物种多半是从福建传来的,因为福建人下南洋,跑到菲聿宾一带,那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西班牙人将美洲的作物种植到南洋,再由福建人带回大明。在四十年前,一个福建人将蕃薯秧拧在缆绳里,躲过检查带回福建,二十年前,徐光启又将蕃薯从福建引入江南,所以蕃薯高产在大明并不是秘密,只是因为朝廷无能,无人去推广这个东西。那个传说有点不靠谱,将蕃薯秧拧在缆绳里带回,种植蕃薯靠的不是秧子,而是将蕃薯切成块,每块上都要有芽,把这些块块埋在地下,是这样种植的,带蕃薯秧回来干什么?要么是他还不了解蕃薯。

庄士十一二岁时,就在老家种过蕃薯,很简单,切成块埋起来,掩土之前在每个坑里都浇点水。

此时,刘洪起又问蕃薯一亩可产几石,对方却说只是在院里种了几颗,而且种植方式就是把整只蕃薯往土里一埋,也不切成块块。刘洪起道:“可管生吃?”。主人道,生吃脆生着哩。刘洪起道,可有生的?主人闻言冲门口叫道:“屋里的,洗几个生地瓜来,这白嘴儿咋吃,再来点咸菜,糊涂疙瘩多掌点面,别要烧得精稀”。

刘洪起看着桌上那一碗紫红,心道原来这是芋头的本色。

第二天一早,院门口,刘洪起坐在马上与主人辞行,他穿着一双大号鞋,细看却是麻绳混着苇絮编成的,鞋底是木头,这是一双鞋套,专为踩烂泥,因为过大,竟插不进马镫里。刘洪起身后的马鞍后多了一只布口袋,装了半袋鼓鼓囊囊的物什。男主人立在门口冲女人道:“俺的油鞋哩,咋叫刘爷穿苇窝子,空着两个马镫子,这咋骑?”。刘洪起连忙说不必,又连声致谢,接着他将一块银子掷向男主人,却是掉进了泥里,刘洪起立即觉得这一掷,掷得轻浮了。男主人捡起地上的银子连声推辞,刘洪起不再絮叨,拨马便走。

“穷汉子一口,富汉子一斗”,女主人望着刘洪起的背影道。男主人斥道,瞎咋唬个啥,叫人心里不素净。女主人反斥道:“不巴家的爹,别要开腔”。

一骑踏着泥泞向颍州城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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