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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第八日阴雨绵绵

“子夜刚过,云像一个寂寞的中年寡妇,似乎有百般委屈,不断地翻滚和碰撞,她似乎怀念一个人,或者一种触感,所以默默地垂泪,雨很细却很急,瓦上的哒哒声,和湖面的沙沙声,在疾风的撩弄下,如同一把破碎的二胡,吟唱着江南的凄婉,不至江南,不懂当地人的多愁善感;不倦湖光山色,不懂人间寂寞四季婆娑。这样的夜晚,足以让异乡人辗转难寐,古往今来,多少文人豪客都被这样的光景打入心扉,夜还是夜,雨还是雨,江湖还是江湖,之间并没有太多关系。”

雨下了两日,每一个打酒家而过的村姑都似乎是江南的女子,有的撑着油纸伞,有的裹着头巾,也有的戴着斗笠,也有未出阁的少女什么都不戴,赤脚踩在泥泞里,沾满泥土的裤腿可以在太湖中清洗干净,可是这样的年龄会一去不复返,正如那零星的几片荷叶,再也经不起秋波跌浪,终会枯萎。我喜欢这样百无聊奈的日子,没有人来,没有故事,没有故乡,没有挂念的人,像一无所有的湖面被风抚着皱纹,人到了这步境地,想来是真的老了,至少心不再年轻,村中有年轻人娶妻,可能是算命先生没有算好日子,在这样的雨天去二十里外的集镇把新娘取回来,想必费了无数周折,就是这样的日子,连鞭炮都被淋湿了,所以除了人声,和热气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唐佣也娶了妻子,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年他二十四岁,追随唐木来到川东已经两年了,他一直很信服唐木,尽管大唐木五岁,但是唐木却已经有了女儿,凭借一声武功和侠肝义胆,将川东地界管理的井井有条,虽说未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至少没有匪徒敢在川东闹事,百姓安居乐业,得到了公平和尊重,作为木公子的亲信和最忠诚的助手,他在川东地界也有响当当的名号,虽然未能家喻户晓,但至少是个没人敢惹的角色,不是迫于威势,而是出于尊重。他没有木公子的家势,才华,长相,气魄,天资和武功。他什么都比不上木公子,他却很享受这种差距,他知道这是天意,是不可违背的。所以他很努力,几乎跟唐木一样努力。有一天他陪木公子在浣针湖里赏嫩荷时,木公子突然转头对他说:“我已经吩咐下人将西边桃林后闲置的旧仓库拆除了,在原有的地基上盖三间厢房,圈作一家院子,大约半个月就可以建好,到时你从门房搬出来,住到里面去吧,今年春天,我与夫人商议过打算为你谋一门亲事。”他内心感激,差一点跪下泪流满面,但是他没有,他知道唐木不喜欢别人这样,更不喜欢他这样,木公子是要治下的人都享有公平,所以他只是略带颤抖的回道:“好。”于是一个月后,他在木公子的陪同下娶了平都镇大户孔举人家的大小姐,一个能上厅堂,能下厨房,有一手好茶艺,有两架纺车,会穿针引线,也会读书下棋的女子。洞房花烛夜,木府中所有的家丁,先生,丫鬟,都来了,大家都想方设法的开着唐佣的玩笑,公子和夫人也在,夫人被大家逗得用衣袖遮住嘴角,婉婉的笑着,唐木亲自来敬他酒,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喝酒,也是唯一一次。木公子和夫人回去后,剩下的家丁带着羡慕和嫉妒吵着闹了三次洞房,直至二更方才散去。夜很深,他喝了许多酒,但是没醉,酒量是天生的,他天生酒量就好,所以他没醉,但他却似乎有些站不稳。

他第一次和一个女子单独呆在一个房间,半日前还是从未见面的陌生人,现在他就坐在距他二尺远的新床头,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就是他的妻子,她看起来很平静,端坐着一动不动,可自幼习武的唐佣能够听出来,她心跳很剧烈,呼吸很是急促,手和腿都有些细细的抖动,相比自己,仿佛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更为紧张一些。红绸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红色的衣裙,红色的裳裤,红色的腰带,红色的绣花鞋装着一双玲珑精致的脚,她身段很好,腰腿很细,手指如玉葱,白而修长。在这个场合,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干什么,他很紧张,紧张到每一寸皮肤都很敏感,他喜欢这样的敏感,让他浑身没有一处不觉得飘于空中轻浮得像灰色的云。约莫半盏茶功夫,他终于鼓起勇气,用龙头挑开了红绸,她头戴凤冠,发髻双鬟,斜插着三根名贵的玉钗,是木公子送去的聘礼物件。

她很美,除了木夫人,这是她见过最美的女人之一了,不是那种妖娆撩人的美,是一种淡淡的,清澈的,让人舍不得放下也一辈子都需要的那种美,柳叶弯眉,大大的眼睛很是深邃,双眼皮,高高的鼻梁,瘦瘦的小圆脸,唇很薄,脖颈精美而细腻,透过她纤细的手指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她洁白无瑕的下巴,她的一双眼睛动情的看着他,似乎带着好奇惊讶,又带着与生俱来的厌恶。唐佣很壮实,日晒雨淋的自然雕琢,让他显得格外成熟而颇具魅力,他不是很帅气,皮肤也不白嫩,可能还有些粗糙,但是他很耐看,至少是让女人看着就可以得到安全感的这样一个男人。她第一次这样看自己的丈夫,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的闻到一个男性特有的臭味,她突然感觉到莫名的羞涩感,沿着脖颈流到后脑,最后羞红了整个脸颊,野蛮的男性的味道似乎让她极不适应,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寻常男子的气味,她是个大家闺秀,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她接触的男孩子都是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配玉带香囊,遗世而独立,是那种清高的男人,她以为,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的男人。但是,在她所学的知识,和听父母的话语中,她是个卑微的女子,她需要懂得矜持,但她要懂得拒绝自己和别人;她要示弱,她要羞涩,她要懂事,她要体贴,她更要忍耐和恰当的悲伤与哭泣,但是她要尽少的埋怨,更多的聪明,懂得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如果她就是这样的女人,他很幸运,她也是。

夜更深了,两人和衣而睡,都有着浓厚的呼吸,他看着躺在身边的新婚妻子,她轻轻的微笑了下,两个酒窝跳了出来,洁白整齐的牙齿,让人云里雾里漂浮着,似乎于西天瑶池饮了甘露,昏昏欲醉而归,她太美了。

他全身都僵硬着,她也是,他分明感受到妻子似乎很远,似乎觉察到这不是他自己可以拥有的生活,可是他却拥有了。唐佣知道自己不是诗人,不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情怀,然而,他就茫茫然的成家立业,似乎在命运的安排下,似乎又是木公子的安排,当然,他还记得那个清晨,雨声敲过窗,琉璃的罄声,一夜的雨露浸润了梦里的蓝袈裟,爱妻轻轻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衣架上旅人的行囊,又像看着一个剃度的小和尚,满是怜悯和惋惜。人的一生很短,不过就是几处难忘的经历,人的一生又很长,太多无关痛痒的事,让人抽不开身。唐佣爱这个世界,爱妻子,爱家。他似乎还在回味那个清晨的愧疚之感,但是,对于爱情,哪来那么多对错,或者是莫、莫、莫。大雨一夜,洪水一夜,匆忙在路途中,在一座挺拔的拱桥上,稍作停留,看看桥下流水、桥上足迹而已。离家数月,他开始怀念那种感觉,对着太湖的雨,他看清了雨的样子,跟他妻子的脸面一模一样。

在这样的雨天,店家去参加婚宴后,唐佣一个人烧了水,坐在芦苇编织的椅子上,对着一湖秋景,静静的小憩着,去温一场美丽的梦,去找一个永不放下的人,她们如此相似,却有各种不同,只有怀中的宝剑才让他知道这里是江湖,平庸的人想方设法的要进来,高贵的人千方百计的想要出去的江湖,他的伤已经接近痊愈,可他却不想走,至少还想安静的待上几日,恰好外面阴雨绵绵。

第九日秀才与刀书童和鸟

“雨都停了,秋日格外慵懒,躲在云层中,时隐时现,一路泥泞,空气中弥散着发霉的气味,世界像尸体一般肮脏和无奈,此刻一动不动,只是任由人类像蛆虫一般慢慢蛀蚀着。柳树上停了几只白鹤,白鹤不易近人,多在树梢和滩涂间,不知为何,今日竟然停驻在人烟之间,着实别有许多风味。醒得很晚,在江南,不由得闲适和慵懒了许多,烧好水后,辰时过半,渔家早已远去,消失在湖光中,农人在收割水稻,牧童在小丘深处,但听得牛铎声声。整个上午没有多余的人来人往,午餐饱食一只大草鱼,喝着热水,一会看看太湖,一会看看梅庄。”

“未时上下,数声美妙的鸟叫声惊走了柳树上的白鹤,鸟声从芦苇深处的羊肠道传来,敲过我的窗户,仿佛伶人击罄,仿佛优人弹琴,美妙的如饮醉了一坛子的美酒;精巧的如同秋枫落地,声声绝伦;轻巧的如同蜻蜓点水,蝴蝶踏花,无论是谁,都想一睹它的真面目,在它的喙下当一个只会赞美的诗人或者文客,甚至可以是轻浮的世家公子,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属于自己。它来了,它不是自由的,可它的叫声却听不出伤怀,它是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逆来顺受,不尽然如此,一个美丽的生命安然的享受锦衣玉食,并不是错的,何况它只是个相当廉价的优伶,人们给它不值,大都是对自己处境深感不值。它躲在一个大笼子中,应该是用上好的青藤编织的笼子,笼子不大,却足以让它自由和心安。很难想象,带它来的是一个刀客,头戴黑巾,眼眶深陷,高鼻梁,一道刀疤从嘴角延伸到左耳,几乎被削去了半边耳朵,他脖子上也有许多伤痕,类似鞭子留下的印记,一身黑衣,黑色的靴子,左手拎着鸟笼子,右手执着刀,刀就插在腰间,很细很长,刀呈现灰黑色,没有刀鞘,行家都知道这是把名贵的好刀,而用它的人武功必定不低。他一定是从清晨便开始赶路,靴子上满是泥泞,他似乎没有轻功的样子,每一个脚印都大小形状一样,说明他走路很稳,下盘很坚实,如果细致的看,会发现每个脚印的深浅都一模一样,无论在稀泥中还是在干燥的硬土上,他的武功可能已经出神入化,一股杀气让人寒毛颤抖,原来白鹤不是被鸟叫声惊走,而是为了避开这股强烈的杀气,避开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他不动声色头也不抬的跨进酒家,在靠近湖边的位置坐下来,将鸟笼子放在窗台上,平静的看着太湖,他已经过太多大风大浪,许多生生死死在他的心里已经不会再有任何波澜,可是他却被太湖震撼了,渔舟点点,白帆远去,美丽的小岛,湖岸的人家,有人,或结伴而行,或走走停停。是的,生生死死他已不为所动,却为平淡闲适的生活打击的面目全非,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杀了很多人,受了很多伤,他灭了很多门,自己一家老小也几乎被人所杀尽,以前他心里只有仇恨,可如今却装了十亩良田,三间庭院。他有母亲,妻子和儿子,是他从那一次被仇家血腥的报复中救出来的,他也因此身受重伤,被人削去了半只耳朵,一门百人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他将他们隐匿在世界的某处,然后忘记地点,他不敢再去找他们,因为他能找到的地方,别人也可以,所以他一直在忘记和克制。他是个刀客,只认价钱的刀客,尽管如今他有了牵挂,他还是江湖最好的杀手。传言他所练就的功夫,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招,不给人余地,也不给自己余地,他儿子喜欢鸟声,当他听到了这声鸟叫后,耗费巨资买下来,随身携带着,可他却不敢回去,也不敢把笼子送给自己的儿子,它更像一个最可怜的人。”

“他似乎很饿了,也很疲惫,要了一碗鱼汤面,一条清蒸鱼,狼吞虎咽地吞咽下去,没有咀嚼,连鱼刺都为吐出来,在这泥泞中赶路,纵使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也难免很是吃力,约莫一盏茶功夫,已是杯盘狼藉,他用桌布擦干净下颚,然后静静的听着鸟叫,突然,身体一闪,便从柳树上有了一个来回,他坐的很偏,速度太快,寻常人几乎看不到他移动过,他轻功的身姿没有潇湘公子那么优美,也应该不会有那么持久,但是他很快,至少和潇湘公子一样快。他坐定时,手里分明捏着四片柳叶和三根虫子,可柳树却一动未动,似乎连柳树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慢慢的摊开手掌,将虫子放在手指上,轻轻的喂给笼子里的鸟,然后把四片柳叶也递了进去,鸟吃饱后,安静了下来。太湖,似乎又重归于平静了。”

“他也许今天不想离开了,他满脸惆怅的望着一汪湖水,未必天朗气清,也未必胸怀天地,他就这样看着,不是想证明什么,也不是要将眼睛表现出来。申时左右,从梅庄方向走来两个客人,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秀才,和一个十五六岁的书童。秀才骑着一头矮驴,个子很纤瘦,很是白净,头戴灰色的冠帽,一身灰白色的长袍,大大的衣袖,一指宽的腰带,白裤子,配黑色布靴子,跟所有江南的读书人一样,拿着一本圣贤书,摇头晃脑的读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为庚寅吾以降……。’书童头戴草帽,样子比秀才还瘦小一圈,皮肤黢黑,一身粗布衣服和打过补丁的靴子。背着一个约三尺高,二尺宽,一尺厚的纯木书柜,两只手扶着肩带,手上满是老茧。秀才把驴拴在路边的一棵梅花树上,步履蹒跚的向酒家走来,手里依旧拿着书,完全一副穷酸儒士模样,书童一直跟在他身后,满鞋子的泥土踩得四处都是脚印,让人很是反感,但他看起来并不是江湖人,所以没人计较这些,在江湖中的人似乎看外面的人如同空气,江湖自带一分傲骨。他们走进来,挨着刀客的桌子坐了下来,秀才不是一般的秀才,在读书人眼中,所有江湖客都是些亡命之徒,不懂礼仪规矩,他们遇见这些人往往避而远之,以一种不屑观望着,而遇见这样一位半边脸都是刀疤的江湖人士,所有的秀才都会找最远的一个角落背对着他坐下来,甚至头也不回的离开,因为他们连吃饭都要比对圣贤。可秀才并不是一般的秀才,似乎很活泼,主动找刀客攀起话来:‘这位居士,您的笼子似乎比这只鹊笼更牢固些,把鹊放了吧,还自己一分清宁。’刀客没有理他,甚至连头都未回过来,依旧逗着笼中的鸟。秀才依旧嬉皮笑脸,故作高深的说道:‘居士,您囚禁了它,却也被另一个笼子囚禁着,人间世事,都是如此。何苦如此执着,它有它的去处,你为何不送它去该去的地方。’刀客有所疑虑,当他看见与他说话的秀才时,似乎又没了疑虑,面前这个人完全一副天真无邪,只读圣贤书的样子。他还是要试探,低声说道:‘它也许甘愿在这个小笼子里,即使它逃出去,也是在一个相对较大的笼子中罢了,即使是太湖,也被圈在这万顷池洼中不得动弹;哪怕是沧海,也被陆地包围着;纵使是天地,也被山川像笼子一般禁锢着,世界就是无数个笼子,大笼子未必就比小笼子好吧?’秀才不自觉笑了两声,欣然说道:‘它有它喜欢的笼子,不在那个笼子中,他会惆怅和悲伤,他应该自己选择去哪个笼子,而不是被任何人任何事逼迫在另一个笼子里。居士,您说呢?’刀客沉思许久,漠然回道:‘那也未必,就像你我,本来是完全不同笼子中的人,但此刻你我都在这个酒家中,酒家也是一个小笼子,进了笼子,就不一定能出去。’任何人都听出了刀客言语里凉凉的杀意。但是秀才偏偏没有听懂,在刀客想象中,他不愿再和这个迂腐的读书人说话,他说不过他,但是他并不想杀他,他没错,杀了他也没人付钱,他只是希望他闭上嘴,尽快离开。但凡他能听懂,他就应该离开了。可这就是一个死脑筋的秀才,秀才仍然面带微笑仔细的分析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为何不试试打开禁锢的笼子,你若打开笼子,它若飞走,若如此,那就是我说得对;不然,就是您说得对,居士以为如何?’刀客有些不耐烦了,他基本已经确定这个秀才是个不会武功的酸儒,所以他冷冷说道:‘它不能自己破笼而出,只能说它没有了这个权利。如果我被关在这样一个笼子里,我有刀,而你呢?莫不是用嘴念一百遍孔孟之道,就打开笼子了?’‘一切繁琐都可以用仁义化解,只有无德之人才会选择用杀戮,仁义可以得到一切,金钱,权力,地位和势力。而杀戮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我厌恶杀戮,什么东西都可以用一本书解决,我都是用书开笼子的锁,也用书去打开金银财宝的柜子,你来了这么久,也该去另一个笼子了。’听到此处,刀客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难道他看走眼了?可这个秀才话里话外都带着警告和威胁。他开始全神贯注的盯着秀才,打量他每一个部位和姿势。假装轻松的说道:‘这位公子可谓是真圣人,一个笼子可以引出庄子和孔孟之道,那你觉得如果世界不需要特定的笼子,那为何会有法家制定法律,会有儒家规定道德礼仪,会有圣人确定三纲五常,会有皇帝钦定赋税劳役,你觉得这些都可以放弃,你要自由,那你岂不是回到刀耕火种的浑蒙时期,那人和野兽有何分别?人和人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秀才收起了笑容,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粗鄙的刀客会说出这样至高至深的道理。突然灵光乍现,回道:‘您说的这些都不具体,这些只是编织笼子的藤条,一切都需要一个度,法太严苛,则伤国伤民,如秦亡于二世。而道德是一个类似于天经地义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点和尺度,以你的尺度去衡量别人的尺度就是一个不道德的行为,所以这是有问题的。’刀客半信半疑地看着秀才,他实在想不通面前的这个人的想法,他开始不愿意想象,带有抵触心理去对待这个人。秀才在他迟疑间,将书一扭,几根极快的毒针飞刺而出,刀客虽说懈怠,也有很多防备,匆忙一闪便躲开了,急忙要拔出腰间的刀,正当他拔出一半时,一根金铁混制锋利的鞭子如同长枪一般刺进了刀客的喉咙,他感觉一股温暖而浓烈的腥味喷涌而出,可是始终不敢相信,宁死都不敢相信,这个爱笑的秀才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杀手是书童,这个没有一丝一毫像杀手的杀手,就这么轻易的杀了他,他有很多不舍,想起家人,想起自己,他只是看着那只受惊的鸟,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我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凌厉的鞭子,让一个纵横江湖几十年的第一杀手在瞬间致命,他的刀是如此的快,可竟然没有拔出;他的速度是如此的敏锐,可是却没能躲开半步。这就是江湖,他未必打不过这个不起眼的书童,可是他却轻视了他,甚至于无视,所以他死了,他是该死的。秀才是杀手最好的掩饰,他可以接单和算账,可以完全的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如今他俩是江湖第一杀手了,可是我很同情那个刀客,那个有了情感的刀客。”

“所以你杀了他们?”木公子喝着茶,慢慢的说道。

唐佣面无表情,点了下头,说道:“秀才用的暗器,和书童用的鞭法,尽管改得面目全非,但是我一眼便知是咱们唐家的手法,应该是川北阆中公子的二叔的下属,他们竟然干这种职业杀手的勾当,奴谨遵公子口谕,自当清理门户,我去的突然,三十招便杀了书童和秀才,书童临死前射出金鞭杀死了笼子中的鸟,他该死,因为他的狠毒,因为他心胸狭窄。我打开了书童的柜子,里面全是账册和银票,账册我牢记于心,已默了一篇现在呈与公子,银票我分了一些给梅庄和酒家,剩下的当作路资已花费许多。剩余的这也交还公子。”

“竟然是二叔的人,想来拙荆之死二叔也脱不了干系,难怪这两年他从未踏足川东地界,竟是因为这样的事。银票你留着吧,家里需要置办什么就买,也不用跟我请示,账册我先收藏着,斟酌看怎么处理。那两人的尸体可曾处理好了?”

“公子放心,在花费重金的情况下,店家配合我烧了三具尸体。撒在了芦苇丛中,也叮嘱过,如有人追问,就说不知。毕竟我赠与他们的钱财可以买下至少两座相同的梅庄。另外,我在刀客的身上发现了发现了一颗极为名贵的夜明珠,想来是要赠与吴大先生的贺礼,或是收的酬金,我借花献佛,将它略微装饰之后,送给了吴大先生。后来的一整夜,店家都没有回酒家睡觉,而是躲在自己的蓬船中辗转难寐,整个酒家只有我一个人,我以为江湖很温暖,可那一天我真正理解了残酷。还好我的功夫足以应对绝大部分的江南豪杰。湖风很大,很快吹干净了楼下的血腥味。一个人若是杀了人,他必然不能长久的平静下去,夜难寐。”

第十日秋水连天湖中来客

“这一天故事很短,因为这一天天气很好,秋风散尽,白云如雪,湖面如镜,将山丘,草木,房舍和云朵都装在里面,远处若有若无的白帆依旧很繁忙,近处的柳树和白鹭相映成双,人们不理解这样的天气,有人为何活的那么匆忙,门外的景色足以消费他们一生的时光,可是有人就忙碌在景色之中,任由别人观赏。店家就是这样一个人,梅庄没有大户,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去填饱肚子,哺养小孩,没人认为他们过得不快乐,他们就是普通的渔夫,农人,他们是世界最底层的一群人,可是他们很快乐,让人意想不到的快乐,那些快乐不是来自于名利,金钱,风景和不劳而获,他们来自于不了解这个世界,却熟透了他们自己的世界。所以他们很快乐,他们也是有尊严的,江湖人不懂,等到懂的时候便会义无反顾的离开江湖。只要没人打扰他们,只要男耕女织,男人劈柴担水,女人洗衣做饭,男人圈养牲畜,女人哺喂孩子,只要三餐微饱,偶有鱼肉,就是最大的快乐。可是这一天,就有人来打扰他们了,上午,阳光明媚,群莺乱飞,来了一艘较大的渔船,长五丈,宽一丈,两层高约一丈五,船头约五尺,是一艘白帆船,造船的木料很是结实,船头钉有铁皮,桅杆上帆没有升起来,只挂有一面黑色旗子,中间绣了三把血红色交叉的刀,梅庄人人见之都面无人色,他们知道这是太湖最残忍的悍匪谢家三兄弟的船,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却从来没有来过梅庄,因为他们只抢湖中富商和吴中地区富商的往来货物,他们从来不抢穷人,但是也未必对穷人很好,但凡有渔船接近他们大本营太湖西山岛,甚至是太湖七十二峰的任意一个分舵时候,都会被他们打骂一通,然后赶走,却从不杀穷人。太湖上和沿岸所有的百姓都对他们惧若鬼神,没人愿意碰到,也没人愿意招惹。可他们来了,梅庄所有人都惊若寒蝉,纷纷攘攘的跑回家中,紧闭大门,在里面窥望和祈祷。我知道,他们不是为梅庄而来,甚至也不是为我而来。他们是为了摘星怪而来,想来那一箱宝物必是摘星怪从太湖中偷得,用去做吴大先生的贺礼,吴大先生早年对他有过救命之恩,这些年但凡有机会,他都会想方设法去报答,可是吴大先生总是不愿接受,他很苦恼,此次听说太湖谢家抢了一位府上从海上带回来的深海紫珊瑚,价值连城,所以浮木渡水,潜伏在西山岛外围的水中三天三夜,终于逮到机会偷了出来,欲将之献给吴大先生。谢家三兄弟发现时,已经是七日之后了,三人分散在太湖四面追寻,今日得到线索,来到了梅庄。这次来的是谢老三,江湖传言,三兄弟中老大擅于排兵布阵,尤善水战。老二心思细腻,善于计谋,每次劫道都是出于他的安排,判断,时机和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而老三,武功最高,心计最少,为人直来直往,很是坦荡豪气,每逢大战总是冲锋最前,非常鼓舞士气。谢老三长得并不像悍匪,至少和大家描述的悍匪模样天壤之别,他很是清秀,一副三十多岁儒家公子的模样,甚至穿了一身灰白色长衫,右手摇着一般折伞,左手拿着把入鞘的宝刀,刀柄用金线缠绕,刀鞘雕工精致,很是考究,没有人能想象这样一副打扮的人竟然是一个只会舞刀弄剑,挥金如土的莽汉。不过他应该很有女人缘,女人都喜欢他的金钱,相貌,豪气和武功。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船靠岸了,除了舵手和撑船者三人待在船上外,剩下的五人紧随着谢老三走了下来,快步走进酒家,他让副手向店家描述了箱子的样子,并问询了去向。听店家说起了持箱子的人的模样,立即安排下属飞鸽传书谢老大,和谢老二,说箱子被摘星怪所盗,往苏州而去,此刻应该已经到了苏州。让他们安排眼线,四处追踪。然后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上喝酒,他喝酒,大家都有酒喝,连船上的人也有。”

“不多时,他已注意到我,和我手中的剑。满脸狐疑,轻轻一跃,重重的落在我的身前三尺左右的位置,木楼为之一震,连水壶中的水都迸了出来,可是桌子木椅都一动不动,这一身刚硬的内功着实非同小可,他似乎是想在我面前立威,想探寻我的功底,我没有动,随手往窗外一挥,用公子所创的三重掌,在湖中一连激起了三层波浪,谢老三看了我的功夫,知自己相去甚远,也由衷服气,便抱拳作揖道:‘唐家功夫果然名不虚传,敢问阁下是唐家哪位高贤?’‘谢三爷名震江南,竟也知我唐家,我并非唐家宗亲,是川东唐木公子的家奴,唐佣。’谢老三为之一震,惊叹道:‘唐家功夫果然天下第一,唐木果然是天下第一高手,连手下的家奴都有纵横江湖之能,在下失敬了,失敬了。’‘公子严重了,在下的微末之技比起我家公子哪及万一,江南名士众多,高手无数,晚辈哪敢冒犯。在下所学不精,在谢三爷面前献丑了。’谢老三见我谦卑,对我满是好感:‘唐佣兄弟不必过谦,来到太湖,也不只会我三兄弟一声,要不是在下今日凑巧碰见,传出江湖,岂不是说我谢家怠慢贵客之嫌。今日无论如何,还请唐佣兄弟上我西山岛做客,我三兄弟略尽地主之谊。’回首对楼下副手说:‘快通知大爷,二爷。有唐家贵客来访,让他们赶回西山岛,大开宴席,迎接贵客。’副手应声而去,不一时但见船上飞走两只白鸽。我虽挺喜欢这位豪爽的谢三爷,但是不太情愿去西山贼窝,毕竟江湖上三兄弟名声并不好。只好推脱道:‘不才晚辈还要在八月十四之前赶往苏州,参加吴大先生的五十大寿,以后有机缘,定当到府上叨扰。特此告歉。’谢三爷立马上前说道:‘兄弟有所不知,我的西山岛距离苏州不过半日水路,且言今日八月初七,尚有许多时日。且上我岛上小住几日,八月十三我兄弟定安排船只送兄弟去苏州。如何?’‘这……’谢老三从不给人拒绝的机会,立马说到:‘唐佣兄弟,你这再拒绝我就是瞧不上我三兄弟了?虽说我三兄弟是劫匪,但是也只劫为富不仁的商人,从不取老百姓一分一毫,也不伤江湖朋友一分一毫,也算是太湖上的好汉。你这不去,他日我兄弟三人若有幸见到唐木公子或唐老太娘可就要告你小状,说你小器了哈。’谢老三半开玩笑的说着,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兄弟快去收拾行李,待会让我大哥二哥等久了我又要挨骂,说是怠慢了贵客。’我实在不好拒绝,只好应承下来,跟他们上船,往西山岛去了。”

西山岛

“船开得并不慢,可西山岛却很远,从八月初七傍晚开船,直到八月初八早上才到西山岛,西山岛别称洞庭西山,南北二十余里,东西将近三十余里。岛上犹如世外桃源,有良田万顷,有集镇村郭彼此相邻,人烟稠密,生活富足。长期听江湖人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原本以为这里只有一帮亡命之徒,可谁曾想,这里自成一国,悍匪对岛上的原住民毫发不伤,还吸引他们入伙,一方面维护治安,另一方面保卫安全,很多外来的匪徒都在此成家立业,他们也种田,也打渔,也有妻子和孩子,他们生活很富足,许多人与世无争,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西山岛,他们是幸福的。有专门的船队往来苏州湖州无锡地区,购买货物,在岛上经销,但是他们从不带外人来岛上,他们的货物也很便宜;船队也收购岛上的物品丝绸和粮食贩卖出去,获得很高的价钱。而他们抢劫,只是为了维护他们心中的公平。他们不让其他人靠近太湖七十二峰,只是想让江湖传说这个地方的可怕,没人愿意来侵扰。”

“岛四面都是平地,中间有几座小山,西山最高,号称太湖七十二峰之首,山间树木繁茂,品类繁多,鸟语花香,莺飞燕舞。上山的路有五六尺宽,全由石灰岩打造的阶梯。一路上多有闲亭画阁,多有山阴小道,山上有泉,自成小溪,水生潺潺,将至山顶的地方,有很大一块平地,泉水从东边的小池子中源源不断的流出来,西边有许多似乎寻常百姓居住的房屋,但是错落有致,看似杂乱,却似乎别有乾坤,屋屋相错,首尾两端,似乎两根长蛇缠绕在一起,时刻准备着撕咬。中间广阔的平地甚是豪华,却不像是南方的庄园那般精致雕琢,仿佛就是北方的大开大合,石阶尽头,是一块长二十丈,宽十五丈的广场,广场中央是一块方圆十丈的圆形演武台,上面布满高低错落的石柱子,四周是水池,池中是高低大小完全相同的石柱子,每一根与距离最近的几根柱子之间距离相等,最边缘是黑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径两边三尺种满各种奇异的花草,虽是仲秋,也有许多花开得正艳,赤橙黄绿青蓝紫甚至还有黑色的花朵,草,大部分是名贵的兰草。过了广场是一幢颇有气势的门楼,楼高五丈,三层,红墙绿瓦,圆木为栋,雕龙为椽,分外惹人双眼,门,是上好的柏木做成,镶了铁皮和铜锭。大门两边圆木很大,足有一人抱,篆有一副对联。‘碧波万顷,上下七十二峰,峰峰神武,有七十二英豪;往事千年,左右百二十岁,岁岁周天,共百二十乾坤。’进门是一个硕大的院子,中央几棵百年杉木,皮若刀录,四周有梧桐,青松,和绿榕。有几方石桌石凳,有小径相互勾连,种的是一些常见名贵花草,洛阳的牡丹,淮北的梅花,夜昙花,兰花,木棉花,也有上好的菊,和开的正盛的桂。四周是厢房,厢房外是长廊,通向正中的大殿,高八丈,长宽各二十丈,正中央的是议事厅,左边是谢老大的会事厅,右边是老二老三的会事厅,后面是秘事厅,里面有江南各大家的各种秘密,并设有密道,直通山下,里面藏有各种宝藏。出了大殿往后,是三兄弟各自的院子,住着各自的家人,奴婢和下人。谢三爷领我走进大殿,大爷和二爷带着一帮心腹很是恭敬的站在门口迎接,老大长相很是俊朗神武,颇有大将之风,一身名贵的丝绸,青山冠带,潇洒飘逸,一看就是豪爽之客。二爷皮肤黢黑,身材魁梧,浓眉,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透,一身粗麻布衣服,鞋子也很旧,若不是事先有所耳闻,谁也想象不到一位如此长相的人竟然是心思缜密,计谋百出,算无遗策的太湖谢二爷。我上前作揖道:‘承蒙三爷相邀,晚辈有幸一睹大爷,二爷和三爷的风采,晚辈之幸也,今大爷二爷重礼相迎,三爷一路相伴,晚辈何德何能,实在是诚惶诚恐。’大爷哈哈大笑:‘唐兄弟这般客气,足以说明,木公子不但武功天下第一,学识,礼仪也是天下第一呀。今唐兄弟不远万里,作客太湖,我兄弟如此怠慢,在这里向唐兄弟你赔罪了。今天,唐兄弟能来我西山岛,足以说明,我区区小岛蓬荜生辉,唐兄弟不在意江湖传言,今日作客太湖,我兄弟三人必定要尽地主之谊,来,唐兄弟,里面请,请上座。’‘不不不,谢大爷严重了,小生不过江湖晚辈,这么多前辈英豪在此,我怎能上座,还是众位英豪上座。’二爷这时发话了,说道:‘唐兄弟江湖英杰,理应上座,再推辞的话,就是看不起我等劫匪出身了?’‘谢家众位豪杰乃江湖快意恩仇的典范,盗亦有道,匪亦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实乃江湖人人钦佩之人,晚辈佩服得紧,只是晚生在各位前辈跟前,确实资历尚浅,怎能做上座,折煞晚辈了。’谢三爷上前一把拽着我,走了进去:‘唐兄弟远来是客,我等招待不周,唐兄弟不加怪罪已然是给我等面子了,理应上座。’言罢将我拉到左边第一个椅子上,大厅很大,左右两边哥两排桌椅,老大坐在正中央上的虎皮椅子上,我坐在左首。右首是二爷,往下是三爷和众位太湖英杰。”

“不多时,一股清香悠悠的飘散开来,几个姿色颇为不错的奴婢盛着上好的碧螺春端了上来,谢老大说道:‘唐兄弟,这是今年最好的一季碧螺春,世上绝无仅有,清香扑鼻,泉水甘冽,绵绵柔柔,很是难得,快快品尝下我太湖精魄。’‘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就不客气了’,茶很柔和,仿佛初春采茶的少女的头发轻柔地拂过我的鼻梁,一股淡淡的清香沿着鼻子进入肺腑,直通下腹,使人全身飘飘欲仙,再从脊柱直冲到大脑,瞬间有了白日飞升之感。含在口中,仿佛亲吻着茶女洁白细腻而又馨香的肌肤,让人感觉牵过仙子的手,款款的走在云中,隐隐约约被仙子吸吮着脖子,胸膛和下腹,被她亲吻过每一寸皮肤。人瞬间变得敏感起来,有些思慕,有些娇羞,也有些忍耐不住。品着茶,仿佛失明又失聪了,人只有了触觉和嗅觉,连味觉都丧失不见了。茶,就像是自己的妻子从后面抱住自己,在这样的秋天的上午,为自己披一件丝滑柔软的风衣,转过身,将胸脯贴在我的身上,将舌头融化的我的嘴里,我只想轻轻的怀抱着,不让她离开,不让这种感觉离开,也不想粗鲁的将她推倒,拼命的占有,她太过温婉,太过娇弱,却意味深长,让人情不自禁,又异常理智。茶喝过了,好茶,是世上最好的茶,恰到好处的美感。两盏茶后,大家开始攀谈,谢老大询问道:‘唐佣兄弟此番来江南所为何事?不会单单只是为吴大先生贺寿吧?据在下所知,唐家跟苏州吴家素无往来呀!’我万万没想到谢老大快人快语,竟是如此直接,勉强答道:‘晚辈奉主人木公子之命,游历江湖,找机会结识江湖豪杰,此番恰好途经江南,半月前,在庐州地界为江匪偷袭,伤了左臂,于是来太湖岸梅庄修养,有幸遇见众多江南豪杰,幸得吴二爷相邀,于八月十四去吴府作客,今又得谢三爷相邀,有幸来西山岛见三位岛主,实乃三生有幸,荣幸之至。’谢二爷心思缜密,已看出我有难言之隐,于是圆场道:‘素闻木公子足不出川,谢绝访客,真乃世外高人,我辈想是无缘拜见了,不过,今日能见到唐佣兄弟,也算是了却人生一大憾事。江湖传言木公子武功已达化境,非仙人不能敌也,唐佣兄弟乃木公子身边红人,想必也是武功惊人吧?今,无论如何也要请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我已听出来言不善,想试试唐家的水,只好抱拳回道:‘晚生微末之技,不敢在诸位前辈面前贻笑大方。’这时老实的谢三爷连忙起身说道:‘大哥,二哥,我可是真正见识过唐佣兄弟的功夫的,一掌激起三层浪,一重高过一重。我见识浅陋,真是闻所未闻啊。’谢老二闻言更是耐不住,说道:‘那唐佣兄弟就更得露一手,让我辈长长见识了’我实在拗不过谢家三兄弟,当时心想,我自己倒无所谓,但是不能给公子丢人,只见两丈外的案台上由近到远放置三盏油灯,三盏灯成一线,于是我暗暗运功一掌拍出,首先最远的第三盏灯灭,前两盏灯分毫未动。片刻后第二盏灯灭,第一盏灯未动分毫,再过片刻,第三盏灯灭。霎时间大殿里一片惊呼,谢老大起身赞叹不已,说道:‘唐家功夫果然天下第一,一掌连发三重功力,了不得,了不得。’我心里自豪不已,但是面色依然平静的说道:‘微末之技,让诸位前辈见笑了,此掌乃木公子初到川东时,见天上飞过七只大雁,偶有灵感,一掌拍出,七只大雁相继落地。晚辈天资愚钝,苦练八年,也只能有三重掌风。真是贻笑大方之家了,还望诸位前辈莫怪。’此言一出,殿上诸位豪杰更是目瞪口呆,闻所未闻,仿佛听见上古之神魔,地狱之鬼魅般,再也无法言语。”

“从大殿出来后,谢三爷带我上了西山顶,只见到整片山坡的茶树,有三棵更是苍翠古朴,听谢三爷介绍,原来是本地茶王,早上喝的上好碧螺春便是采至于这三根古树,秋雾霭霭,微风扑面,一股清新茶香从四面八方喷涌而来,仿佛径直扑到我的怀里,缠绕着我的脖子,轻轻的游动着,我感觉茶姑娘又来到了我的面前,我不是诗人,我不能解开衣襟,与她开怀畅饮,吟风弄月;我不是农夫,不会将手一般的花锄脱去她干净的鞋,抚摸着她的脚心;我也不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不懂牵云引雾,带着万千豪情,将她带进自家庭院,为她斟一杯热茶,说一整夜的情话。我只是个客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四面八方去,有时,只能静静的看着她如水的眼睛打湿我的额头,从我身边款款的走过,我回头看她时,她也会回头,却仅此而已,她走进我的周围,最后还是离开了。从西山顶,可以眺望三面太湖和一面村郭田园。仲秋,水稻快熟了,带着浅绿的微黄色稻田延伸到十里开外,夹杂着绿茵树影和村镇,山太高,看不清阡陌中的农人,水太远,白帆和行船仅仅沧海一粟,或如白浪,或如尘沙,如此世外桃源,着实能消磨去无数豪客半生时光,让他们胸无大志,娶妻生子,在这湖光山色中变成一粒沙,一坯黄土,一块顽石。午后,在山间凉亭喝一杯清茶,嚼一盘糕点,风带着稻草的气味,显得格外浓重,是呀,许多人一年的忙碌,和一年的期盼,甚至于是生命都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日日将镰刀磨得发亮,将牛喂饱,将自己收拾得很是精简,也将龙王庙的供台填满了瓜果和鱼肉,他们不希望这几天突发变故,大部分的人没有能力去改变那些变故,只能被变故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玩弄着,他们只能祈求,祈求之后,他们是幸福的,有时候,做一个胆怯的人,每一刻都过度紧张,他应该会很充实,等他放下时,或许白发苍苍,或许就已经死亡了。前些日子的大雨已经足够让他们胆战心惊、命悬一线了,此刻他们不能容忍一些微小的变化,哪怕是一片乌云掠过,他们也会心神不宁许久。等待真的好漫长。整个下午的时光我以为只是一场风过,他们却觉得过了一个春秋。我不知道未来的每一件事,他们却和去年一样,做着与明年相同的事情。”

“临近黄昏,阳光才从云朵间露出来,天空是染红的湖水,湖水是染红的天空,水天一色,和风之后,湖面波光粼粼,仿佛亿万五彩宝石闪着光,我以为我们见到的很真实,可一切都在变化,过了很久,我还是一个陌生人。为了欢迎这个陌生人,晚餐很浓重,太湖七十二峰的头领都来了,天已经黑了,大殿里的灯光很足,早上还是空空荡荡的大厅张灯结彩,一张十丈长的桌子就安放在大殿里,两边依次坐着七十二位当家,上首正中央坐着谢老大,左首位置空着,右首位置坐着谢老二。下首正中央空着,应该是我的位置,我向大家施礼之后,由三爷引我就坐下首位。三爷就坐于谢老大左侧。我刚坐下,谢老大一大壶酒便飞了过来,酒尚在空中,只听得谢老大说:‘唐佣兄弟远来是客,理当先饮一杯。’言罢,酒已到面前,十余丈后,力道仍然威猛,可见谢老大功夫走得刚猛路子。我随手一拈,便接住了酒壶。谦卑的说道:‘晚辈自幼受严加约束,滴酒不沾,还望诸位英豪莫要告罪,在此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言罢轻轻一挥,酒壶缓缓的飞向谢老大,酒壶飞的很慢,却没有丝毫的下坠,直勾勾的出现在谢老大面前,仿佛一位妙龄少女,端着婀娜身姿,款款走来。谢老大身手接住酒,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道喷涌而至,不由心神一震,片刻后,有一股力道喷涌而来,不由连同椅子微微退了少许,再过片刻,有一股更加猛烈而棉柔的力量推上前来,谢老大连同上百斤重的乌木椅子后退了三尺有余,着实心里惊恐非常。立马说到:‘既然唐兄弟有禁忌,那我等就不勉强了,那大家举杯,欢迎唐公子来太湖作客。尽了。’饮罢,奴婢们端上来数十只上好的烤羊腿,肉香扑鼻,羊肉烤得很好,皮焦肉细,渗着一层油,在江南,有如此烤肉手法的人不多,至多不超过十个,全都来至漠北。谢家能请到这样的烤肉师傅,足以说明他们不简单,也展现出他们对肉的尊重和至高的要求。他们久居太湖,却不用水产招待客人,他们一定不是江南人,至少他们的心思不是。酒酣肉饱,众位豪杰开始言及摘星怪盗走紫珊瑚的事,其中一位当家起身说道:‘三位大当家,属下奉命一路追踪摘星怪,一路费尽心思,发现他从无锡转道吴淞口,在乘船入苏州,一路走得不是很快,到了苏州直奔吴府而去,属下知道,自从多年前与吴二爷一战之后,我们跟吴家井水不犯河水,于是便在吴府周围布置多名眼线,便回来跟大当家汇报,更奇妙的是,有一位白衣青年公子,一路尾随他,不时跟他拼脚力,不时打斗一番,也不时会保护他,想来真是奇怪。’谢老大略有不忿,说道:‘你做的很好,继续追踪下去,有什么消息和变故立即通知我。’‘诺!’这时,谢老大一道哀怨的目光看向我,四面瞬间都安静了下来,我心中也很忐忑,暗自揣测谢老大是不是有求于自己,自己该如何处理。片刻之后,谢老大低声叹息,说道:‘哎,我等无能,为小贼窃宝,这才是贻笑大方啊,本派小事,让唐佣兄弟见笑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谢大当家不用介怀,宝物嘛,可以失之复得,人切莫焦虑成疾。’谢老大勉强一笑,回道:‘素闻摘星怪与吴家有旧,想必此宝定是落定吴家,想来,我兄弟居太湖也有十八载,历来想与吴家交好,多次前去拜访,却始终没攀上。此番吴大先生五十大寿,都没有传信邀我兄弟,真是惭愧,我们这帮人还是让江湖人不齿啊。不过既然紫珊瑚是送给吴大先生,我兄弟也不说啥了,权当我兄弟奉上贺礼,此事,我兄弟绝口不提。此番唐佣兄弟前去吴家贺寿,还望不吝口舌,举荐下我兄弟,言及诚意,我兄弟他日再访,也不至于被冷眼相待。’‘承蒙大当家不嫌弃,这个晚辈定当效劳。’言及江湖事,坐上诸位豪杰都对四川唐家充满好奇,却没有妄自探问,毕竟唐家盛名几百年,想来也无人敢妄自揣测。这就是江湖,越神秘越恐惧的江湖。”

天外来客

“深夜在湖心看太湖,实乃别有洞天,傍晚还丛云密布的天空此时竟然万里无云,新月起得早,此时已近中天,星云密布,北斗渐远,太湖波光粼粼,远远依稀可见月光铺满半边湖面,附近没有太多渔火,岛上的村郭都早已入梦,四面八方从陌生渐渐到熟悉起来,夜晚饮了太多茶,此刻全身清香,难以入寐,走在四面八方的黑夜里,想来却如同自己所处在的江湖。一直以来,盲人摸象,如履薄冰,会想起在川东的日子,只要有公子在,他就有了底气和主心骨,他知道公子从不犯错,没有什么可以击败公子,连夫人的死,和老太娘接走了小公子和小姐都没有击垮公子,公子太强大了,曾以为江湖很简单,自己的武功多次被公子夸赞,足以在任何打斗中脱身,执着公子赠与自己的剑,江湖豪杰都不敢对自己下手,可是江湖不只有豪杰,小人物更多,他们追名逐利,有的只是为了生活而活下去,出川后,自己屡次遇险,甚至在庐州地界被江匪所伤,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他时常想起公子,若是公子在此会怎么处理,会安排自己做什么,夜还是那样的夜,此刻的公子应该还是在浣针湖畔饮酒,听竹叶声,可能会想起自己,此刻的公子一定很难受。是,到了这种处境,谁能不难受呢?”

“月下幽人独往来,行至半山亭时,只见一个黑影御风而来,踏着树叶,可除了风声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此人轻功远比摘星怪高明,约有潇湘公子九分造诣,他怎么来的西山岛,他是人,于是不可能踏着云彩过来,难道一路的防范的小舟都睡着了?不然怎会有船突破西山岛周围的防线,可他就是来了,没人知道他的方法,也不知他是谁,去哪,干什么去?此人轻功略胜我一筹,我也只能能勉强跟上,在后面看见此人,轻功着实了得,基本就是御风而行,却掌握着风的方向,好像最会游泳的人,静静的躺着水中,全身一动不动,仅仅凭借着呼吸调整,就可以漂浮在水面,慢慢的游走。他轻轻一跃,飞过广场上参差的石柱,一个纵身便上了门房,直接落在了大殿顶部的瓦上,没有丝毫的声音,谢家兄弟早已入睡,此刻更是无人能知晓有人造访,我不知此人来历,更不敢妄加出手,只见那人并未在大殿上停留,而是直接跃进了谢老大的院子,我只好落在远处的一间屋子里,盯着院子里的动态,不一时,出去两个丫鬟,非别去向老二老三的院子,约莫一盏茶,老二、老三火急火燎的奔尽了老大的房间,四人私密商谈许久,大约一个时辰后,黑衣人轻轻打开房门,身子一跃,消失在了黑暗中,我知其并无恶意,便没有追踪,而谢家兄弟直到凌晨走出来,他们第一个时辰细声商议,第二个时辰大声争吵,第三个时辰只字未言,然后三兄弟略见落魄和惊慌的走出了房间,老二眉头紧锁,说道:‘那就这样,按老大说的办’”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四面丫鬟一片慌乱,所有人都神情严峻,行色匆匆,有人似乎伤感,有人似乎在计算,也有人没有将心思放在脸上,只是目光中有些担忧,我已知有重大事情发生,便匆匆吃了些丫鬟送来的糕点,糕点似乎变了味道,显得有些火候未够,难道整个西山岛都这么心急如焚吗?收拾完善后便匆匆去大殿见谢家兄弟,谢家三位兄弟垂头坐在正中堂上,似乎在下一个难以服众的决定,堂下人潮涌动,大殿一片争论和直谏,也有哀求,比昨天人更多了,约有一百多人,太湖七十二峰的各位当家和谢家兄弟的亲信高手都齐聚一堂,明显谢家兄弟的亲信站在一边,而太湖群豪站在另一边,两边人数相差不大,争论异常激烈,见此情形,我只好立于门外静候,听得太湖群豪义愤填膺,一位模样年长德高之人说道:‘谢当家来我太湖近二十年,当初不过百十来人,如今已有数千之众,更兼太湖七十二峰百姓数万人,如此家当,岂能说放下就放下,多年来,若非三位当家武艺高强,又怎能抵挡江匪山贼和外敌入侵,保护这一方太平,这些年树敌江南氏族无数,若谢当家此时举家出走,我太湖七十二峰必遭大难,难道漠北百姓是人,我太湖百姓就不是人吗?还望当家的慎重,莫辜负太湖数万之众一片赤诚啊?’老太爷说得涕泪横流,极为真诚,下面一片认同,齐声祈求三思。这时另一边一位中年英豪也上前说话了:‘人在外,莫忘祖,多年侨居在太湖,今故土罹难,我等势必众志成城,归去为故乡排忧解难,此乃人之常情,再说,我等在太湖许多年,承蒙百姓不弃,诸位豪杰推崇,早已视此地为第二故土,他日太湖有难,我等绝不会袖手旁观,必当尽全力而助之。’殿中各执一词,极为混乱,这时谢老大开口了:‘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殿中立马安静下来,只听得谢老大说道:‘江湖是非,自有公论,故土蒙难,我等必回。’太湖群豪一片哀嚎,老太爷再度说道:‘当家的,我等非有心阻挠您回漠北,我等都是义气之士,也会抽调得力之士,追随当家的回漠北对抗强敌,我辈的意思就是三位当家两人回漠北,留一人镇守太湖,此乃万全之策也。’殿上诸豪顿时喝彩,深感赞同此意。谢老大黯然回道:‘诸位心思,我等明白。只是此行凶险,纵使我三人归去,也是九死一生,诸位放心,我已致信苏州吴二爷,言明我三兄弟处境,我等走后,由吴二爷统领太湖,诸位好心辅助,必能保百姓安宁,四方太平。’言毕,殿上一片惊呼,老太爷立马上前说道:‘既然此行凶险,那恳请当家的带领太湖所属弟兄转战漠北,我等必将誓死效命,胆敢不服者,我手刃之,望当家的斟酌。’谢老大抬起愁眉紧锁的额头,一双深陷的眼睛环顾四周,说道:‘故乡受难,舅母和表兄被刺身亡,我等归心似箭,漠北事由我等漠北人处之,才算妥当,若盲目牵扯诸位进去,显得我等是胆小如鼠之辈,有失草原人的豪气,纵使复仇,也很难服众,再说我等此次回漠北,定不复回中原矣,或马革裹尸,或守卫故乡,扶植新主人,所以此次远迁,除了老三的五岁幼子送往武当学艺之外,其余人举家北去,要么全家覆没,要么漠北安宁。我兄弟意已决,还望诸位尽力辅佐吴二爷,为太湖百姓守护这难得的安宁,都退下吧。我等即日动身,诸位不用相送和饯行了,若漠北平定,我等还在,诸位来漠北作客,再叙这二十载光阴。谢谢诸位了。’言罢,谢家兄弟进内堂,各自回院子安排收拾了,殿中议论纷纷,都散了。我绕道进内堂,向谢家兄弟辞行,并表示愿意去苏州劝说吴二爷。谢家兄弟欣然同意,满是感激的安排船只送我去苏州。”

“舟出太湖,行入河巷中,船家言此地距苏州有五里水路,沿湖河道密布,宽窄不一,穿梭于桥梁,垂柳与村舍之间,但见黑瓦木楼,精致的江南美女,款款而来,又款款而去。烟柳巷,长弄堂,四面秋风雕画廊,别时容易见实难,想来悲欢穿愁肠,几日垂泪,一片汪洋。一路浅浅的堤岸,一路浣衣的女子,一路是人间,一路在天堂。许久未见如此近人的天空,如此恬静的村舍,和如此多的美人,也许江南真是宁静的,这里的大江大湖,未必就是江湖,这里的氏族酒家,未必就是江湖人。若到江南逢上春,千万和春住,江南似乎永远都是春天,所有人都在来的路上,这里有人,这里没有江湖,至少此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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