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是来了。
三天三夜也未停,大雨疯狂的大雨,从午夜开始,茅草和松枝编制的屋顶,抵挡不住这样的大雨侵袭,渐渐的渗漏些许雨滴,唐佣将兽皮做成蓬,支在炕的上方,两位女孩子就躲在篷子中,说着悄悄话,她们有太多的秘密,但是她们之间却没有秘密。唐佣依旧靠着炉子旁的老椅,垂垂的低着头,这样的天气,让他想起南方的初冬,他见过最长的一场雨,下了整整一个月,那年,雨如今夜般磅礴,已十八岁的他随着十三岁的公子唐木游历汝西,途径汉水时,遇洪水隔断去路,小径泥泞,马蹄深陷,早已全身湿透的他随着唐木公子在距离武当几十里的一座小山上过夜,一座荒凉的道观,残缺不全的瓦上长满青苔和植物,道观除了门楼下的过道外没有一处未被大雨打湿,疾风卷着雨往人的脖子中钻去,他记得唐木公子在雨中冷冷的伫立着,唐佣傻傻的站在门楼下,看着十三岁的唐佣拆了道观中所有的木板,已砖石做基,木板做墙,顶上塞上树枝和木条,用破碎的纱帐做成顶,生生的将门楼造成了一间屋子,然后在屋子里用湿木条生活,烤着芋头和竹笋,也烤干了湿漉漉的一身。他还记得唐木公子说,这样的雨,几日内停不了,汉水也消不下去,我们走不远,既然不能走,何不自食其力,造一间干爽的陋室,人,没有必要跟雨过不去,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他们在汉水畔的山上,度过了整整大半个月,他一个壮硕的少年,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所深深折服,在这样的人身边做事,唐佣确实获得了太多,他也享受着被那位少年的光环所笼罩。享受那些他们拥有的一切。在那二十多天里,唐木并没有闲着,他只是让唐佣四处寻找食物,而自己用道观中的几把斧头,砍了几颗山上的柏树,造了一艘两丈长五尺宽的驳船,并制作了竹桌,竹椅,还有炉子,还有一个藤编制的斗篷。唐佣看着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固定着坚固的龙骨,一遍又一遍的钉制双城船板,反复的打磨着,用桐油,松汁和柏汁混着香灰涂抹每一条缝隙,在用火细细的烘烤,最后将船倒置在雨中。唐佣尊敬唐木公子,应该是有来由的,一个无论身处何处,总不气馁,还能用行动将处境慢慢变好的人,值得所有人尊敬。后来,雨停了,他们驾着船,在惊涛骇浪的汉水中,仿佛把着一条巨龙的两只角,沿着秦岭南麓下的深谷,一直漂流到了云梦泽,在那片浩瀚如烟的沼泽湖泊星罗棋布的汪洋中,他见到唐木公子独战群匪,以一己之力,击退了十余悍匪的攻击,却并未伤人。而后只身赴会,在匪徒的寨子中仗义直言,竟然将整个寨子的匪徒全部规劝从良,大部分人追随唐木公子,在川东做着码头营生,成家立业,死命追随着唐木公子,唐佣见过太多这样的匪徒,有时,他会觉得唐木公子便是下凡渡劫的神仙,但是他不敢肯定,因为他也见过唐木公子的喜怒哀愁,追随二十余年,他对木公子已经形成了一种依赖,一种本质上的依赖。此刻,在辽东的大雨中,他想起了那些年,躲在唐木公子身后,享受江湖惬意的日子,那些日子,他所见到的都是江湖仁义侠骨的正面,他没有见过血腥,没有见过死人,没有见过无缘无故的死人,他觉得,他所经历的一切,是错误的,都错了,他需要尽快的离开这个地方。
唐佣醒来后,雨下的更大了,马棚中的马似乎也厌倦了这样的天气,悠悠的传出达达的马蹄声。龙漫公主端坐在蓬中,用兽皮擦拭着银鞭,她已经历太多琐碎的日子,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日子令她百无聊赖,只是好动的青罗有些坐不住了,不时的撕扯着什么东西。像孩子般玩闹着,唐佣并没有太多的闲余时间,他需要准备大量的草料,需要准备食物,需要准备精力和力气,六七百里水路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尤其是还有一段逆流而上的路,雨下得这么大,东南风快来了吧,他在等美丽的东南风,像赤壁南岸羽扇纶巾的周瑜一般,满怀着紧张和迫切,风,总会来的,他们并不需要等太久。
三日后,雨停了,风和日丽,东南风,虽然柔柔的,却夹着着许多暖意,该走了,唐佣将该拿走的物品都搬到了木筏上,这条木筏已经足够结实,但是唐佣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在有浮冰的江水中,行走六七百里。然而,他们都不会再等了,时间让他们的内心如同刀绞,在一个厌恶到极点地方呆的太久,终于要离开时,没人愿意再多呆那么一天,甚至是一个时辰,于是,他们在清晨,日光初上枝头时,便出发了。
五个昼夜,当木筏停在嫩江中游的古老的码头上时,都快散成碎片了,唐佣毕竟没有唐木公子的能耐和才华,他造不出一艘中流拍浪的坚固的大船,他们能到,就足够好了,但是并不是他们到了预期的目的地,只是木筏很快就会破碎成浮木,人很快就会变成鱼。
不过数日,他们早已穿越了古老的丛林。四面都是肥硕的草场,草还没生长起来,他们走走停停,半个多月后,终于翻过了巍峨的大鲜卑山,在火山温泉畔的村庄清洗了整个冬天的戾气,然后步入了广袤无垠的草原,草原正值仲春,浅草没马蹄,绿丘缠春水。三人纵马西南而去,唐佣第一次见到草原,只见山丘无木,一层层的山丘如同浪涛般远去,绿草无垠,白羊成群,马匹长嘶,牧人鞭鸣,他震撼了,他陶醉了,他忘乎所以了,于是他随着马匹的步伐开始了生命的奔腾。这是一个南方人永远没有体会过的自由。